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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作者:九月不下雪
 一.

    飞狐峪坐落于蔚县大南山之中,山势险峻,峭壁如削。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1942年夏的一天,驻蔚日军司令部为增援南方一线作战部队,特派遣一支百余人组成的护卫队,十几辆汽车,押运着大批粮食、弹药,进入飞狐峪。
    领头的叫斋藤俊二,他已经是第四次接受这样的任务了。而前三次之中,他只完成了一次。在他认为,那绝对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在两次被伏击的过程中,他原来的部下几乎都把性命留在了这座峡谷,包括他们的尸体。他也为此受到了不止一次最严厉的惩罚——差一点剖腹殉国。他由原来的好不容易得到的准尉军衔,降为扑通士兵。这对一个大日本皇军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不过,在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他倒不是怕死,是因为他觉得假如就这样了结生命的话,对他的家人以及祖先脸上无光。他决定要重振雄风,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这次他自告奋勇,他的上级也因为他的经验丰富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并且,如他所愿地给了他一个中队长的头衔。他对前两次的失败和唯一一次的侥幸成功做了仔细地分析,并且得出结论——那就是铤而走险,在所有人认为的最危险的大白天行动。他的决定得到了上级的支持和鼓励,这让他忐忑不安的心理感到稍许的安慰。
    出发前,他的上级郑重其事而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个举动让他激动万分,热血沸腾。他感激涕零地向他的上级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然后,拔出亮晃晃的佩刀,大喝一声:出发!,十几辆汽车便浩浩荡荡从县城向着山谷驰去。
    卡车上的那些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他们大多是新征入伍,经过几个月残忍的训练,如今他们已经完全能够胜任开枪杀人了。因为是新兵,他们还没有参加过战斗,还不知道真正的战场上对手绝不会像训练场上那样,被绑在那里任他们瞄准和刺杀。但其中很多人都非常渴望,在战场上能和训练场上一样表现得无谓和勇猛。
    他们有说有笑,谈论着自己将来的理想和家中的女朋友。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和幻想。
    小林公平也和其他人一样,靠着车栏坐着。两个膝盖立在胸前,怀里抱着长长的步枪。峡谷里的路颠簸不平,他们的身子统一地随着车子的起伏而前后或左右摇晃。不同的是,小林公平没有融入到大家的欢乐气氛中。他独自低着头,满脸惆怅,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车厢的木板。他的一只手紧紧捂着左边的上衣口袋,好像怕里面的东西突然飞出来似的。口袋里是一个玻璃丝编织的精致小盒子,只有他的未婚妻川崎英子才有这样绝妙的手艺。盒子里放着一张英子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他每次都能看出英子脸上含羞的红晕。
其实,他现在就非常想看一看盒子里英子的照片。不过,假如他拿出来的话,旁边的那些人一定会抢着看。他可不希望那些人的脏手把英子的照片弄脏,那简直是对英子的侮辱。
    山谷里的风吹到身上,让人觉得十分惬意。虽然头上顶着大太阳,然而却不像在城里的军营中那样,热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在这一百多人之中,小林公平入伍最晚。严格来说,他的新兵训练还没有结束。之所以提前分配,完全是因为他的训练长官地极力推荐。在新兵训练营里,小林公平的表现让他的训练长官极其不满。他的射击技术极差,子弹从来没有落到过靶子上。最好的一次记录,是打在了绑着那个中国人的木桩上。那一刻,他从枪身的准星处看清了那个中国人的脸——那是一张疲惫的、表情茫然而麻木的惨白的面孔。
    他害怕极了,惊恐地瞪着眼睛。他的耳朵嗡嗡直响,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怎么,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随后,他听到了狰狞的嘲笑,同时,后腰上被一只硬硬的皮靴重重地踹了一下。他扑倒在地,滚烫的尘土的将他掩埋了。
    没过几天,一个矮胖的军官坐着一辆弹痕累累的卡车来到训练营。在进行了几句简短的演讲之后,几十个热血沸腾的青年跳上了卡车。就在他们整装待发之际,站在小林身旁的教官突然把小林推了一把,对着那个矮胖的军官喊道:把他也带上吧!他急需到枪林弹雨中锻炼一下!然后,这位教官盯着小林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的。
    小林大踏步地走向卡车。他觉得,即使在战场上被子弹打死,也比继续留在这个令人作呕的训练营好得多。
    前面的路更窄了。两边高耸的山峰好像随时会合在一起,把他们夹成肉泥。人们都停止了说笑,取而代之的是惴惴不安的窃窃私语。
    小林公平和所有人一样,他的那只捂着口袋的手早已挪到了枪管上。他惊恐的目光随着脑袋地转动,不停地在两边的山峰和沟谷间巡视。攥着枪的手指越来越僵硬,仿佛要把那支枪捏碎似的。
    坐在第三辆卡车驾驶室里的斋藤俊二,此刻更是如坐针毡。他的脑袋像藏在洞里的蛇头一样,狡猾地探出来张望一下,便迅速地收了回去。他乘坐的这辆卡车,装的全是粮食。依照他的经验,坐在这辆车上,相对来说是最为安全的。即使遇上游击队的袭击,那些人的手榴弹也不会轻易往装粮食的车上扔。因为他们袭击的目的就是这些粮食和弹药,在那个特殊的岁月,这些比什么都金贵。
    再往前走一段,便是他第一次遭袭的地方。他对那一次的战斗记忆深刻。如果是在白天,他的小命绝对会同其他人一样丢在这里。幸亏有夜色掩护,他才凭着身经百战的经验得以逃脱。想到这里斋藤俊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感觉后脖颈子钻进了一股凉风。他急忙令司机停车,并伸出手示意前面的两辆车也停止前进。
前面坐在车厢里的士兵首先看到了斋藤的手势,他们叫喊着,并且猛烈地拍打驾驶室的铁皮顶子,司机才终于将车停了下来。
    斋藤俊二推开车门,探着脑袋命令所有士兵全部下车,背靠背组成两条防御战线。然后,他慢慢地从车上下来。一手攥着枪柄,一手握着刀把,在两条防线之间来回走了两圈。随后,他叫过一个上等兵,用充满信任的口吻说:高桥君,前面的路段十分复杂,假如游击队在那里设伏,我们将非常危险。你知道的,这些新兵毫无经验,所以,只好请你前去侦查一番了。人不要带太多,你自己挑吧。拜托了!
   高桥一男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边走边从背后打量那些站得笔挺的年轻人。他每拍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便走出队列,跟在他的身后。谁都知道,这是一项很危险的任务。但是,每个被挑中的人都感到骄傲和自豪。最后,高桥一男停在小林公平的背后。他略微犹豫了片刻,抬手拍了一下小林公平的肩头,说:小林君,你也来吧。
    小林公平小声地骂了一句,转过身,往前迈了一步。他用异样地目光看着高桥一男,显然,他一点都不觉得骄傲和自豪。高桥一男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扭头向前走去。
    拐过弯,眼前忽然开阔了许多。左边依然是峭壁悬崖,而右边则变成了有着茂密丛林的山坡。斋藤俊二就是在这里被伏击的。因为时间并不是隔得很久,路面上的弹坑仍然依稀可见。
    后面的人都学着高桥一男的样子,使劲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忽然,他们看见高桥一男的左手像鸟的翅膀一样忽扇着,便立刻想到了在训练营学过的一些常识。他们呼啦一下散开,并迅速趴在了草丛中。
高桥一男举着望远镜,在山坡的丛林中仔细地搜索着。他看到了在草丛中蹦来蹦去的兔子,几只在地上啄食的鸟,一只鬼鬼祟祟的狐狸,敏捷的松鼠,还有一条盘在树杈上的蛇。他又往另一边的悬崖顶上看了看,那里光秃秃的,除了几块巨大的石头十分显眼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把望远镜重新挂在脖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抖了抖,然后用嘴叼出一支。接着,他掏出火柴,把那支烟点燃,如释重负般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他正要把烟盒揣起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烟盒举起来,回头对着那几个趴在草丛里的士兵笑了笑,你们谁想抽烟?
他的举动和最后的那句话,明显是在告诉人们——都起来吧,还趴在那里干什么?
    往回走的时候,小林公平有意和高桥一男相跟着。他忽然停住脚步,双手抓住高桥一男的肩头,用一种很特别而且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高桥一男的眼睛,高桥君!我们是老乡对不对?
    高桥一男愣住了,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会挑选你呢?
       “
那么……我有话要跟你说!小林公平似乎很激动也很紧张,他看了看那些正望着他俩的士兵,把目光又回到高桥一男的脸上。高桥一男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明白了小林公平的意思。于是,他朝那些人摆了摆手。
    小林公平一直目送着那些人走远,这才松开了抓着高桥一男的手。但他的呼吸仍然急促,脸和脖子也都红了。高桥君!是你介绍我参军的,对不对?是你说的,大日本帝国需要我,天皇陛下需要我,对不对?
高桥一男点了点头,他现在依旧是一头雾水。
      “
可是现在,这个兵我不想当了!小林公平又望了一眼那些远去的人们,我到中国来,是为了学习中国的中医技术和收集古老的中医配方。本来和英子说好的,今年就回去结婚。可是,鬼使神差地,我却参了军。我以为会把我分配到医院,没想到他们却让我去杀人!这简直是对医生的侮辱!那个无知的教官没收了我全部的资料,那是我三年多的心血啊!小林公平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猛然攥住高桥一男的手,激动地颤抖着,高桥君!既然你我是老乡,这回你一定要帮我!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一旦有机会,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魔鬼一样的军队!我要回国,我要去找英子,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高桥君,现在就是个机会!只要你放过我,我就自由了!
    高桥一男终于明白了,他使劲将手挣脱出来,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的目光变得冷酷而且犀利,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这不可能!小林君,你还是放弃这愚蠢的念头吧!你现在是大日本帝国的皇军,你没有任何理由当逃兵!别说你回不去日本,就算回去了,你也逃不掉法律地严惩!到时候,你的家人会为有你这么个混蛋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说到这里,高桥一男顿了顿,口气变得缓和了些,既然我们是老乡,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那么,你今天的这番话,我就只当没听见。乖乖地回去吧!假如你一意孤行,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开枪!说完,高桥一男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高桥一男的话让小林公平的心不由一颤,他的脑海中旋即闪现出父母和英子因蒙羞而屈辱悲观的面容;但是,训练营里血腥残忍的场面又迅速占领了他的神经。那一刻,他差一点崩溃。他的脚不由得往前迈了两步,就在这两步之间,刚才的两个画面剧烈地碰撞着。终于,其中一个画面被另一个撞击得粉碎。
那么,你看着办吧,高桥君!我决心已定!他冲着高桥一男的背影大声喊道,如果你开枪,你就替大日本帝国除掉一个可耻的逃兵;如果你不愿开枪,你就是放过了一个不愿意残杀同类的老乡。总之,再见了,老乡!
     高桥一男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去。只见小林公平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向着山坡的丛林走去。
小林君,回来!你这个混蛋!高桥一男掏出手枪,瞄准小林公平的后背,你要再往前走,我就真的开枪了!
小林公平依然如故,头也不回。
     “
你他妈的混蛋!高桥一男破着嗓子大喊,一边轻轻打开保险。可是,他握枪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有些痉挛。
    他是在天津一所医学院门口偶然遇见的小林公平,在老家,他们只隔着一条街道,也算是邻居。多年不见的老乡,俩人都很激动。在一个小饭店的酒桌上,他得知小林公平原来一直在研究中国的中医,并且也了解了小林公平在医学院被很多中国学生排斥的境况。
     “
就因为我是日本人。小林公平十分沮丧,就因为中日正在打仗!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打仗呢?
这些支那人就是狭隘、愚昧!小林君,你为什么不参军呢?我们跟支那人打仗,目的就是要帮他们。我们打得是他们无能的政府和残暴的军阀!我们要为支那的老百姓建立起一个大东亚共荣圈,让他们彻底地摆脱愚昧,享受文明!这是千秋大业,也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呀!小林君,何必在这里受那些支那人的窝囊气呢!跟我走吧,下个月我们部队要到张家口一带布防。凭你的才华,到了部队肯定会大有作为!高桥一男一边说,一边观察小林公平的变化。看他似乎有些动心,高桥一男便接着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君,大日本皇军需要你,天皇陛下也需要你呀!
    小林公平终于被他说服,跟着他进入军营。可是,这才几个月,他竟然要当逃兵!做为小林公平的介绍人,高桥一男感到无比的羞愧和愤怒。他恨不得一枪打碎小林公平的脑袋。但是,做为老乡,做为邻居,他最终还是无法扣动扳机。
    高桥一男举枪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小林公平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了丛林中。
    高桥一男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着,那几个士兵在拐弯处等着他。大家看着高桥一男,谁也没有说话。
    看到他们平安地回来,斋藤俊二的心已经放下一半了。
    高桥一男提了提精神,上前把看到的情况跟他的上司做了详细汇报。斋藤俊二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他忽然又拧起了眉头,高桥君,我怎么觉得……少了一个人呢?
    高桥一男心里一震,慌忙立正、低头,对不起!属下失职!小林公平他……他逃跑了……”
     “
逃跑了?斋藤俊二的脸色整个阴沉下来,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皇军的耻辱!——……你是怎么做的?
     “
报告长官!属下本来打算将他击毙,可是……可是又怕枪声会引来游击队。所以……”
    斋藤俊二背着手转了两个圈,忽然停住,厉声说道:我的军队里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败类!高桥君,这次护送的任务你就不用参加了。带上你刚才的人,无论如何把他给我抓回来!如果他拒捕,那就……就地枪决!


.


    当高桥一男带着人进入丛林的时候,小林公平早就爬到了山顶。虽然由于树木的遮挡,他根本看不清周围的状况,但他的心却是敞亮的。在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下,他坐了下来。一口气从山脚爬上来,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浑身也早已被汗水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把衣服拽了拽,以便能够透点风进去。这时,他忽然听到有沙啦沙啦的响声,立刻紧张起来。
     “
不会碰上游击队了吧?这个念头让他更加不安。他双手紧紧抱着步枪,款款的往后挪动着身子。在那棵桦树不远处,有一丛非常茂密的灌木。虽然不能做掩体,但隐蔽还是不错的。灌木丛嫩绿而茂密的叶子遮过来一大片阴凉,小林公平便蜷缩在那片阴凉里。他本来想钻到里面去,可是由于枝条太密,根本无法进去。
过了一会儿,那使他心惊肉跳的响声忽然没了。又等了一会儿,仍然鸦雀无声。他半信半疑地欠起身子,撑着脖子从灌木丛顶端的缝隙张望着。眼前除了一根根粗细不均的树干,什么也没有。但他仍然十分小心,缓缓将半个脑袋从灌木丛顶上探出来。这时,一只松鼠刚好从一棵低矮的柏树上跳下来,它的爪子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小林公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暗暗地骂了一句,从腰间取下水壶,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这时已过中午,虽然是在山顶,但由于丛林的密不透风,加上地下的湿潮和腐叶发出的味道,使空气变得凝重而闷热。小林公平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趴在地上干呕了几下。之后,肚子便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他拿出两块饼干,同时把川崎英子送他的玻璃丝小盒子也拿出来,一边嚼着饼干,一边欣赏着那个小盒。这绝对算得上一件精美的工艺品,红绿相间的透明的玻璃丝在阳光下闪着宝石一般的光泽。这个小盒子是按照火柴盒的样式做出来的,中间的小抽屉里放着英子那张一寸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是英子中学毕业的时候拍的,英子说,他们的恋爱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之所以放这张照片,就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初恋。
    英子的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小林公平和英子都曾是他的学生。他除了教学,还抽空经营着一个葡萄园。英子中学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就帮着家人在葡萄园里打点。对于英子和小林公平的婚事,他非常赞同。用他的话就是从他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我就看中这小子了。
    小林公平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在附近非常有名。他对中国的中医相当感兴趣,但他只是知道些皮毛。小林在大学便学的是医学,毕业后他决定到中国去研究中医,也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那时,中日已经开战,大批的青年应征入伍,不断地涌入中国。小林公平虽然当时没有入伍,但因他的医学专业,很顺利地随着一批新战士登上了轮船。下船后,他从山东辗转来到天津,经林子父亲的一位朋友介绍,进入天津一所医学院。他的勤奋好学很快赢得了教授的青睐,但是,好多同学都因为他是日本人而对他仇视甚至侮辱。
    闲暇时,他常常和现在一样,拿出林子亲手编织的玻璃丝小盒,坐在阳光下细细地欣赏。他一般很少打开那个小抽屉,他担心会把英子的照片弄脏。英子是个洁白无瑕的女孩,她不能受到丝毫的玷污。再说,英子的一颦一笑早就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何必非要天天盯着照片看呢?
    他和英子的订婚仪式非常简单,只是阖家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但是气氛却很热烈,他的父亲和英子的父亲都是非常健谈的老人。他们两个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
那天,院子里的樱花开得正浓,好像老天特意安排的似的。
    他送给英子的订婚戒指是他家祖传的,原来戴在他母亲的手上,现在戴到了英子的手上。英子送给他这个玻璃丝小盒的时候,她的父亲还特意做了一番解说,这个是我女儿花了两个星期才完成的,她的心全都装在了里面。你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这个盒子,不然的话,就算我女儿不怪你,我也不会答应的!
想到这里,小林公平不由得笑了。他吹了吹小盒子上的土,然后放在嘴上亲了一下。心里说:这个不用你嘱咐,该怎么爱我的妻子,我心里最清楚!我会做的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
    他揣起盒子,往四下看了看。该往哪边走呢?这里什么路也没有。,他想了好一会儿,决定就朝着面对的方向去。
    小林公平前脚离开,高桥一男便带着人追了上来。这九个人里,除了高桥一男和另外两个二等兵,其余全都是刚从训练营出来的新兵蛋子,毫无经验可谈。高桥一男虽说也是第一次进入飞狐峪,但斋藤俊二两次被伏击的遭遇,全军谁不知道?这里是游击队的活动区,而且这些游击队如同幽灵一般,神出鬼没,说不定他们就藏在哪个山崖后面或者哪一片灌木丛里。这些人善于打黑枪,令人防不慎防。这是高桥一男最担心的,他感觉就像是在虎口里行走。而那几个新兵蛋子却完全没有这种意识,他们大摇大摆,仿佛是在游山玩水。甚至有的人还在悄悄地说着笑话。
   高桥一男决定休息一下,顺便提醒那几个不知深浅的新兵几句。他先用望远镜四下观察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命令两个有经验的二等兵执行警戒。然后,让其他人坐在自己对面。他一边就着水嚼着饼干,一边喷着饼干沫子说:听我说,你们都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根本不了解土八路和那些看上去像乞丐一样的游击队的狡猾和厉害。他们可不会像武士决斗一样,面对面地跟你干;而是常常躲在你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对着你的脑袋开冷枪!所以,我觉得非常有必要给你们提个醒。像你们刚才那样可绝对不行!包括你们走路的姿势和毫无防备的心理。在训练营里他们没有教过你们吗?那就把学到的都用上——如果你不想成为活靶子的话。
    “
可是,这么大的山谷,我们怎么知道小林公平在哪儿!一个新兵毫无信心地说。
      “
那就睁大你的眼睛!高桥一男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另外,除非有我的命令,否则,谁都不许开枪!这里是游击队的活动区,他们随时可能在背后用枪指着你。所以……”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要时刻提高警惕!
    就在高桥一男嘱咐他的手下的时候,小林公平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现在,小林公平感觉有些迷茫了。茂密的树叶遮挡着他的视线,在这茫茫无际的丛林里,他就好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过了一个山梁,他决定顺着山坡往下走。因为他的水壶已经空了,没有水,人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小林公平的家乡就是山区,所以,他很清楚,只有到下面的山沟里,才有可能找到小溪。
    下坡一点不比上坡容易,脚下积蓄的发霉的树叶常常使他两脚打滑。往下走了没多远,他已经摔了好几跤。屁股被树叶下的硬邦邦的山体撞得火辣辣的疼。更糟糕的是,树叶下暗藏的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的一只脚刚好踏进一个不知被什么动物挖空的洞穴,洞穴虽然不深,却正好能把他的脚卡住。小林公平一下子失去平衡,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他身旁的枯树叶子仿佛受到惊吓似的,跳了起来。
    由于坡陡,加上他扑倒时产生的惯性,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听他指挥,顺着山坡快速地滚了下去。他的身躯就像一截滚木,颠簸着,一会儿横着,一会竖着,完全失去了控制。轻飘飘的枯树叶子,在他的身后上下翻飞。这一刻,他只能感觉到天旋地转,而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有了任何意识。
    而这一切恰好被山顶上正在举着望远镜四处张望的高桥一男看见。一开始他只看见了飞舞的树叶和摇晃的树冠,当时他还吓了一跳,以为有游击队在那里活动。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有个东西在滚动。他虽然不敢确定那个东西一定是小林公平,但他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个人。于是,他一挥手,带着手下向山坡下冲去。
小林公平的身体终于停了下来,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将他拦住了。他的腰重重地撞在树干上,撞击发出的沉闷的声响让他的脑袋的一下,眼前立刻金星乱冒,一片模糊。接踵而来的便是腰部剧烈的疼痛,这导致他的脸上的肌肉痉挛一般抽搐着。被灌木丛划破的伤口因着肌肉的抽搐而渗出细细的血珠。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他的腰会不会被树干给撞断,因为这关系到他能不能继续走路甚至能不能活下去。为了验证这一点,他咬着牙,抓着树干坐了起来。凭着他对医学知识的精通,他确定自己的腰肯定没断,他不由得感到一丝庆幸。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个人正惊愕地张着大嘴,呆呆地站在他的对面。这个出乎意料地发现让他立刻紧张起来,他慌忙把斜挎在背上的步枪取下来,对准了那个人。
    小林公平的这个举动,让那个人如梦初醒。他手中的斧头不由得掉在地上,转身就要跑。
     “
站住!敢跑我就开枪!小林公平低声喝道。
    那人果然不敢动了。他慢慢转过身,惊恐地看着小林公平。小林公平打量着那个人,只见他穿着粗布的脏兮兮的白布衫,蓝布的裤子上,膝盖处各有一个窟窿。脚上的鞋已经露出了脚趾头,没穿袜子,而且从脚趾上看,那双脚好像一辈子也没洗过。那人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岁,脸上的皱褶痛苦地纠缠着,仿佛在述说着他艰难的经历。短短的胡茬子围在他的嘴巴周围,好像涂了一层灰色的蜡。他的嘴唇黑紫,而且毫无光泽。微微抖动着,似乎想说话,但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小林公平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这不过是个打柴的农民。他把枪放下,用很温柔的语气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但是,那个老头却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拖着哭腔央求说:太君!我可是良民啊!我…………我就是来砍点儿柴禾!太君!我……我真的是良民啊!
    老头的这个反应让小林公平大吃一惊,但他旋即就明白了,是自己的这身制服和手里的步枪在作怪。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假如自己不改变一下这身打扮,很快就会被见过自己的老百姓把消息传到游击队那里。这可是在中国的地盘,万一落到游击队手里,还能有自己的好吗?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朝那个老头招了招手,你过来,扶我一把。
    老头哆哆嗦嗦地始终不敢往前来。面对这个一身戎装的日本兵,他不由得想起了日本人进村扫荡时的惨烈场景。
    小林公平看着可怜巴巴的老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一再缓和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到了近乎于求的口吻,可老头就是不动。他有些急了,大喊了一声:过来!。没想到这一嗓子管用,老头小跑着来到近前,颤抖着把小林公平搀扶起来。
    小林公平活动一下,试着往前迈了两步,觉得问题不大。然后,他盯着老头的眼睛,用冰冷的口气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老头抖抖嗖嗖地脱了个精光,赤条条站在那里,不安地看着小林公平。
    小林公平也很快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老头的那身。他把英子送他的玻璃丝小盒拿出来看了看,还好,只是有点变形。他试着用手捏了捏,已经恢复不了原样了。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便小心翼翼地揣了起来。饼干在刚才翻滚的过程中早已不知去向,水壶也破了。他狠狠地将水壶扔出去老远。然后,他捡起地上的步枪,把膛里的子弹全部退出来,扔到远远的草丛里。接着,他把枪往地上一扔,对老头说:你回家吧,要是愿意,就把我的衣服穿上。要是不愿意,那就随你的便吧。
    老头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小林公平,然后捂着裆,一溜小跑地奔下山去。
    小林公平呆呆望着老头渐渐消失的背影,百感交集。这时,他突然听到山坡上似乎有杂沓的脚步声。他一惊,慌忙一瘸一拐地往旁边跑了几步,躲在一丛密匝匝的灌木后面。他小心而不安地终于寻找到一条可以观察外面的缝隙,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些,他闭起了一只眼睛。
    很快,九个身影便出现在小林公平的视线里。他们一边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一边不停地四处搜寻。而更让小林公平担心的是,这些人把灌木丛当成了重点搜寻的目标。每看到一处,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同时围上去。现在,他们正朝着小林公平藏身的这丛灌木走来。
    让小林公平怎么也没想到,斋藤俊二竟然派人来追杀他,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他很清楚,一旦被这些人抓回去会是什么结果。由于过度紧张,剧烈的心跳使他呼吸困难。他使劲地吞着唾沫,以至于口腔里分泌的唾液都几近枯竭。
     “
看这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小林公平吓了一哆嗦。可那些人却停住脚步,转身奔着声音的方向去了。
    小林公平轻轻地爬起来,透过那条缝隙,看见那些人正围在自己刚刚脱掉的军装周围。高桥一男手托着下巴,仿佛在欣赏什么稀奇的东西。
    一个士兵拿起地上那支步枪,拉了拉枪栓,报告说:是空的,没子弹。
    “
这些的确是小林公平的东西。可他为什么要脱掉衣服呢?高桥一男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
长官,会不会……游击队把他抓走了?拿着小林公平的步枪的那个人问道。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明显掺杂着恐慌的颤音。
    高桥一男没有说话。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缓缓地转动着方向。突然,他停了下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狰狞而得意的笑容——他看到了一个光着身子正拼命往山下奔逃的男人。
      “
这小子简直是疯了!看来,我们要抓一个疯子回去了。高桥一男放下望远镜,一挥手,那些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股脑向山下冲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小林公平这才从灌木后面站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大口地喘着气。四周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望着无边无际的丛林,小林公平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和绝望。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必须换一个方向了。

.

    夜幕降临,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斑驳驳地散落在地上,显得那么微弱。
    小林公平每走几步就得趴着树干休息一会儿,饥渴加上愈发肿胀的腰的疼痛,让他感到头重脚轻,摇摇欲坠。他知道,自己正在高烧,而且急需补充水分。但是水在哪里呢?他听不到一点水流的声音,这让他感到十分绝望。照这样下去,别说是回家,只怕连这大山也走不出去了。
    夜晚的丛林里,不时传出各种动物可怕的吼叫。对此,他毫无办法。他现在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果那些猛兽发现了他,他只能坐以待毙。
     “
听天由命吧。,他这样想着,靠着一棵树坐了下去。恍惚之中,他忽然感觉到眼前的白桦树和灌木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樱花树。
    那樱花开得正浓,这边一片粉红如霞,那边一片洁白如雪,相辅相成,仿佛霞云雾海一般。这神奇的美丽吸引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融入其中。在这如梦如幻的花海中,他神清气爽,脚步轻盈。
    正当他留恋陶醉,几乎忘我之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原来竟是川崎英子。她穿着那身花团锦簇的漂亮的和服,踩着一双小巧玲珑的木屐,长长的头发盘成云鬓。她含情脉脉,粉面含羞,就好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美人。他笑了,抓起英子的手,想要和她并肩去赏樱花。可不知怎么,英子的手竟从他的手中滑出去了。英子天真调皮的本性露了出来,她挑逗似的冲他一笑,迈开细碎的步子朝前面跑去。手中拿着那个精致的玻璃丝小盒,一边跑一边冲着他摇晃。
      “
这盒子不是送给我了吗?怎么又到了她的手上?他一边想着,一边追了过去。英子和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怎么追也追不上。忽然,英子钻进了花丛里,不见了。他急忙也钻进去,可是,哪里还有英子的影子?他焦急地四处寻找,一抬头,却是高桥一男正横眉怒目地看着他。他吃了一惊,慌忙往后退了几步。高桥一男地抽出腰刀,双手握着举在胸前,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他越是退后,高桥一男越是紧逼。退着退着,不知什么把他绊了一下,他一下跌倒。高桥一男狞笑着扑上来,举起寒光闪闪的腰刀。一股冰冷的寒风呼啸着冲向他的脖颈,他猛地睁开了眼。
    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没有樱花,没有英子,也没有高桥一男和白桦树。眼前是一扇小方格的窗户,糊着白纸,白纸上贴着已经掉了颜色的窗花。紧靠着窗台有一行低低的玻璃,从那里可以看见外面低矮的石头院墙。他转动着脑袋,又看到乌黑的房顶,被烟熏黄的墙壁,一张老旧的桌子,几个黑釉的大瓮和一个敞开的小门。
    他正疑惑时,感觉脑门上有件东西掉了下来。他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是一块湿了的毛巾。正在这时候,他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
你弄这么多蒲公英干啥?女人的声音细细的。
     “
把这个弄烂,给他敷上,能消肿。男人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很有磁性。
     “
不是给他抹上蛇酒了?还用这?女人似乎在走动,从脚步声就能听出来。
      “
都用上,能好快点……他醒了没有?
      “
不知道,我没进去。我一个女人,守着个大男人像啥!
    男人嘿嘿地笑了。接着,他的脚步声咚咚地朝着里屋走来。
    小林公平把脸偏向门口,便看见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男人站在炕沿处。他穿着一件白布背心,胳膊上的肌肉堆积着,粗壮的血管像蚯蚓一样爬在上面。
     “
醒了?男人脸上露出欣喜。
     “
……”小林公平张着干裂的嘴唇,感到嗓子就像树皮一样,毫无韧性。
     “
哦。男人急忙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端进来一个铜瓢,瓢里冒着丝丝热气。你喝吧,不烫。
     小林公平吃力地将身子翻过去,把脑袋探出炕沿。他抢似的接过男人手里的铜瓢,把嘴整个埋进水里。咕咚咕咚使劲地灌着,仿佛一辈子没喝过水似的。
    男人吃惊地看着,生怕小林公平呛着。他试了试想把瓢要过来,可最后还是不忍心。
    小林公平一口气将瓢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他盯着瓢底,似乎意犹未尽。
    这时,外面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大碗,里面冒着热气。大牛,把他扶起来吧,让他吃点儿东西。
    叫大牛的男人应了一声,上了炕。跪着把小林公平抱起来,使他靠在挨着墙的被子上。趁着这功夫,小林公平打量了一下站在门口的女人。她很瘦,但肚子却鼓鼓的,一看就是怀有身孕的。她的脸色黝黑,但依然遮不住那密密麻麻的雀斑。看上去她很羞涩,低着头,眼睛偷偷地打量着炕上那个陌生的男人。
     “
山里头没啥好吃的。大牛接过女人手里的大白瓷碗,放到小林公平面前,不过,俺老婆煮的山药蛋可好吃。煮的时候放上花椒、大料、茴香还有盐。你尝尝,可香呢。大牛看了看他老婆,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采。对了,你们外面的人叫啥……土豆?对吧?其实都一样。算不上好东西,可这年月还想吃啥?填饱肚子就行。
     大牛说话的功夫,小林公平已经把一个拳头大的土豆填进了肚子。大牛的老婆捂着嘴直笑,大牛也笑了,看来你没这么吃过。我们是拿它当饭吃的,不像你们只用来做菜。吃的时候要先剥皮,带皮不好吃。要不……我给你剥?
     小林公平摆了摆手,由于吃得太急,噎得他直伸脖子。
     “
不急不急,外面锅里还有。大牛老婆捅了一下大牛,看样子他饿坏了。
    大牛不笑了,小声说:你快去弄点水来。
    一大碗土豆很快就进了小林公平的肚子。大牛老婆准备再给他拿一些,小林公平急忙拦住,够了够了,已经吃饱了。
     “
你先歇一会儿,过会儿我给你换药。大牛说着下了地。
     “
不用忙。小林公平一把拉住大牛的手,谢谢你救我。
    大牛嘿嘿笑了,这有啥谢的,谁还能见死不救啊。话说回来,也是你命大。那个地方一般根本没人去,除非我和老九叔。我们这个村子原来有二十多户,现在死的死,跑的跑,就剩下我们俩和老九叔了。村里的房子大部分都被日本人给烧了,我现在住的就不是我们的房子。这原来是杨富有家的,他们一家都被日本人杀死了。而我们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烧了,就搬了过来,反正也没人住。唉!说起来我们也是命大,那回我正好跟我老婆回她的娘家,老九叔正好出去打柴,村里除了老早跑出去的,就活了我们仨……”
小林公平慢慢松开了大牛的手。他更加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然的话,恐怕这辈子都会背上赎不完的罪过。
    大牛看着小林公平的脸,以为自己刚才的话把他吓着了,你放心吧,不会有日本人再来了。他们一定以为这里的人早都死光了,还来干啥?
    吃过晚饭,大牛安顿好小林公平,看他昏昏睡去,这才过去那屋。
    山里人本来就睡得早,更何况如今村子里连个闲扯的人都没了。大牛过来的时候,他老婆已经钻到被窝里了。大牛正准备脱衣服,他老婆忽然坐了起来。大牛,我咋觉得那个人穿的衣服那么眼熟呢?你没觉得?
大牛楞了一下。
     “
我咋看咋像老九叔的衣服!
     “
是啊,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像。大牛挠着后脑勺。
     “
你也不问问那个人是哪来的,干啥的……”
     “
还用问,一听口音就是外地的。
     “
外地的他来这山沟里干啥?世道这么乱,万一他是坏人咋办?
      “
不能吧?我当时看他伤的挺重,也没多想……”
      “
你今天看着老九叔没?
     大牛摇了摇头,昨天他说今天要去打柴……要不我过去看看。
         “
不行!我有点怕。
       “
怕啥!他现在连动都动不了。大牛说着,拽了件夹袄披上,便出门去了。
    老九叔住在大牛家北边,离着约有一里地,是村子里最偏僻的地方。日本人扫荡屠村之后,大牛曾劝他搬过去,好离得近点,互相有个照应。老九叔却说啥也不搬,说在这里住惯了,另外离自家的地也近,打柴也方便。老九叔住的地方,打柴的确方便,出门往西不远,上了山坡便是丛林。大牛一般不到这边来打柴,因为路太难走了。他宁可多走几里路,到南面的山坡去。
    因为村子里没有别人了,大牛两口子和老九叔便走得像亲戚一样热乎。大牛老婆的身子越来越沉,老九叔便时不时地过来坐坐。有时采到了野蘑菇,自己舍不得吃,送过来给大牛老婆补身子。老九叔脾气很怪,从来不在别人家吃饭,除非大牛给送过去。
    夜晚的大山里静的让人有些发毛。月亮孤零零地悬在半空,看着大牛急急忙忙地走在那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
    老九叔屋里黑着,门也没有锁。大牛站在外面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他便推门进去,划了根火柴四下照了照。老九叔的被子好好地靠墙卷着,早饭的摊子还摆在炕上。半个吃剩下的莜面饼放在咸菜碗里,已经干了皮。
    大牛正发愣时,手指头被烫了一下。他急忙将手里的火柴棍扔掉,转身出来。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朝着西面的山坡走去。
    到了丛林边,大牛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感到莫名其妙地心慌。他望着黑咕隆咚的森林,头皮越发地紧了。正犹豫间,丛林里猛然传出几声狼嚎,大牛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跑。
大牛的老婆还像大牛临走时那样坐着。她见大牛一进来就慌慌张张地赶紧用背把门倚上,脸色煞白,喘着粗气,便知道事情一定不好。
      “
老九叔……可能出事了……”大牛声音有点发抖。
      “
家里没人?
       “
没人。
       “
难道那个人真是坏人?大牛老婆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屋子。
        “
也许是遇上狼了……我听到狼嚎……”
        “
那老九叔的衣服咋跑到了那个人身上?
        “
我去问问。
        “
等等,我也去。大牛的老婆慌里慌张地穿起了衣服。
    经过堂屋的时候,大牛顺手把砍柴的斧头拎了起来,藏在背后。他老婆两只手抱在胸前,微微颤抖。
    月光透过窗纸,屋子里泛着微弱的灰白的光。小林公平仰面躺着,不时发出微微的呻吟。在灰白的月光里,他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看上去跟死人一样。
    大牛犹豫着,看了看他的老婆。他老婆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俩人便悄悄地走了出去。
       “
还是等弄清楚了再说吧。大牛的屁股靠着炕沿,他老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

    太阳还没有出来,高桥一男便打了个冷战,醒来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士兵们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两个负责放哨的手下也都靠着树干打起了呼噜,这让他非常生气。他一咕噜爬起来,从躺着的士兵身上迈过去,径直来到放哨的手下跟前。咣咣在每人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两脚,起来!混蛋!
    两个哨兵被蛇咬了似的蹦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被惊醒了。
    高桥一男用手指点着两个哨兵的脑门,咬了咬牙,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尽管这样,那两个人的腿肚子已经有些发抖了。
    正在这时,高桥一男听见了似乎有哭泣的声音。他奇怪地转过头去,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一个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间的士兵,他的背部在激烈地颤动。于是,高桥一男断定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便走了过去。
怎么了?高桥一男搬起了那个人的脑袋。
      “
对不起,长官!我……做了一个梦……”那个人满眼泪水地望着高桥一男,我梦见妈妈,她跟我说,一定要活着回去……”
    高桥一男猛然间觉得心头颤了一下,他白发苍苍的母亲的面容迅速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动了动。片刻沉闷之后,高桥一男用鼻孔长长出了一口气,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脑袋,说:我们该行动了,现在不是你做梦的时候。
      “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日本去?长官!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
战争结束的时候,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高桥一男冷冷地回答。然后,他指着山下的方向,那里有个村子,小林公平很可能就藏在那个村子里。虽然,他手里没有枪,但是,我不敢保证村子里没有游击队!所以……打起你们的精神来!如果……”他顿了一下,如果你想活着的话。
    与此同时,大牛在丛林间一条小河沟里找到了老九叔的尸体。从那一条长长的血印看,他是被拉到这里的。尸体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血肉模糊。很显然,这是狼干的。奇怪的是,他一丝不挂,连一片布头也不见。这让大牛不由得联想到家里那个受伤人身上的衣服,看来,他老婆的怀疑是对的。那么,老九叔的死就越发蹊跷了。如果是死在狼的手里,他的衣服定然会被狼撕得粉碎,怎么会跑到那个人身上去呢?
    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让大牛望而却步,他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头皮仿佛被什么紧紧地揪着。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因为他感觉嗓子干的厉害,好像多久没喝水似的。然而,他又急切地想弄清楚老九叔的死因。在纠结和彷徨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战战兢兢地挪了过去。
    老九叔果然不是死在狼的手里,因为他的脖子完好无损,这一点足以证明。狼和其他大型猛兽一样,它很清楚它的猎物的致命所在——那就是脖子。
    大牛很快就从老九叔血肉模糊的背上发现了疑点:几个微微裂开的伤口看上去既不像狼牙咬的,也不像狼爪子抓的。那么……大牛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刀子!一定是刀子!老九叔是先被人杀死,然后才被狼糟蹋的。那么,拿了他衣服的那个人,跟老九叔的死肯定有关系,说不定他就是凶手。
    想到这里,大牛的热血开始沸腾。他的脸通红通红的,脑门上的血管仿佛要从皮肉下蹦出来似的。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血一样红。
    大牛怒冲冲走进院子,一脚踹开堂屋的木门。
    他的老婆正侧着身子在小林公平的屋门口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冷不丁一声巨响,把她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她不由得了一声,赶紧把手捂在了嘴上。
    大牛已经来到近前,正要伸手拉门,被他老婆一把拽住。
大牛楞了一下,从他老婆的眼神里看出,她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于是,他看了一眼小林公平那屋的门,便跟着老婆回到屋里。他老婆显得极其神秘,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小声说:咋去这么半天?老九叔咋样?回来没?
      “
他死了。
      “
啊?他老婆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捂到了嘴上。
       “
他被人用刀捅死了,捅了好几刀……”
        “
难道是他?大牛老婆拿下一只手,指了指门外。
       “
我也这样怀疑。大牛咬了咬牙,腮帮子上鼓起两个小疙瘩。
        “
那就是了。他老婆的声音更低了,你猜我刚才听啥?他在说梦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跟鬼子说话一模一样!
      “
鬼子?大牛差点跳起来,你是说,他是日本人?
      “
我听着像。
       “
娘的!这就对了,肯定是他杀了老九叔!大牛的脸又开始变得通红,脑门上的血管鼓得快要把头皮撑破了,我非宰了他不可!
      “
咣当一声门响,小林公平猛地从梦中惊醒。只见大牛提着一把斧头,怒目横眉地冲了进来。小林公平慌忙爬起来,退到窗户前,靠着窗户,不知所措地看着大牛。
       “
你到底是啥人?老九叔是不是你杀的?大牛用斧头指着小林公平,语气恶狠狠的。
老九叔?我不认识老九叔啊。你肯定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小林公平连连摆手,恐惧的表情中暗藏着一丝茫然。
     “
那这衣服咋回事?这是老九叔的衣服,咋到了你身上?
这时,大牛的老婆也跟进来了。大牛回头看了一眼,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老婆往旁边扒拉了一下。
    小林公平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衣服。他明白了,这个叫老九叔的,就是被他逼着脱光衣服的老头。在丛林里的那一幕场景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老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慢慢脱着身上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他清楚地记得老头身上明显的肋骨,一根根暴露在外,好像骷髅架子一样。
     “
是我连累了他。小林公平看着大牛的眼睛,脸上的恐惧似乎不见了,这身衣服的确是老九叔的,不过,我没有杀他。我知道是谁杀了他……这帮禽兽!
    大牛看了看他的老婆。两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
我都告诉你们吧。小林公平往前挪着身子,鼻子尖快要挨到大牛手中的斧头上了,我是日本人,就是你们说的鬼子’……”
    这句话让大牛感到一阵紧张,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老婆躲在他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小声说:我就说是……”
     “
但是,我没有杀过人。小林公平继续说道,我是一名医生,我的父亲也是。在家乡,他的医术很有名气。年轻时他曾来过中国,他很佩服你们的中医技术。但他只是略知一二,从来不敢给病人开中药的方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给我请了专门的中文老师,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来到中国。我希望把你们这种古老而精湛的医术带回日本,能为更多的病人解除痛苦。没想到,鬼使神差,我进了军营。原本以为我是去救死扶伤的,可他们却训练我去杀人!所以,我逃了出来。为了躲避他们地追杀,我换上了老九叔的衣服。我是躲过了一劫,可老九叔……”
     “
你们的人……追杀你?骗谁呢?从大牛说话的语调中就能听出来,他已经有些相信小林公平的话了。
小林公平冷笑了一声,你们不懂,我是个逃兵。在这样特殊的时期,那就是犯了死罪。即便我现在回到日本,恐怕军事法庭也不会放过我。当逃兵是非常可耻的事情,家里人也都会跟着抬不起头来。就在刚才,我还在做梦。我梦见我的父母和漂亮的未婚妻,可是他们谁都不理我。他们像躲瘟神一样躲我,往我的脸上吐唾沫,还用非常难听的话骂我……除了他们,所有我认识的同学、朋友和在一个村住着的老乡,所有人……都在躲我、骂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我现在还真是有些犯难……”
    不知不觉,小林公平的眼泪已经流到了脸上。大牛和他老婆怔怔地听着、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大家沉闷的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大牛从窗户上的小孔玻璃一看,手中的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好几把上着刺刀的步枪从窗孔中捅了进来。
    高桥一男的脸在窗玻璃上闪了一下,他的目光正好和小林公平的目光对在一起,高桥一男的脸上露出得意而阴险的狞笑。接着,呼隆隆进来三四个大兵,不由分说,将小林公平从炕上拖下来。连同大牛夫妻一块,推推嚷嚷地来到外面。驾着小林公平的两个士兵一松手,小林公平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高桥一男围着小林公平转了好几个圈,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惊魂未定的大牛两口子。他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把大牛的下巴托起来,盯着大牛的眼睛,用生涩的中文问道:这个村子的人呢?
      “
…………都死了。大牛使劲地躲着高桥一男的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都死了。高桥一男如有所思地松开了手,又突然抬手捏紧大牛的下巴,那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大牛吓得直躲,可高桥一男的手指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掐着他的下颚。
     “
高桥君!小林公平挣扎着翻过身,坐在地上,请你不要为难他们,我跟你走。
    高桥一男松开了手,笑着来到小林公平身边,蹲下身子,小林君,你我是老乡,你的建议我当然会考虑。但是,你得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
高桥君,你看看那个女人!她的肚子里有一个新鲜的小生命。——你已经做父亲了吧?那么,请你再看看那个即将做父亲的男人!高桥君,这个村子,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昨天还有三个,他——”小林公平揪着上衣,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死了,是我害了他……高桥君,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被那帮孩子欺负,每次你见到,总要护着我。我至今都感激不尽!高桥君。他们只不过是很扑通很善良的老百姓,你不会忍心的,对吧?求你……放过他们吧,拜托了!
    小林公平深深施了一礼,将头抵在地上。高桥一男沉闷片刻,拍了拍小林公平的肩膀,说:小林君,你这是干嘛呢?谁告诉你我要伤害他们了?然后,他迅速站起身,叫过来两个士兵,去找些绳子、木棍,做一副担架。我们该回去了。
    临走时,大牛突然跑回屋里,把剩下不多的一点蛇酒拿出来,塞到小林公平的手中。小林公平趁势抓住大牛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精致的玻璃丝小盒子,放进大牛手心。这是我未婚妻川崎英子亲手编织的,漂亮吧?留下做个纪念吧!里面有英子的照片,她很美,很善良,我非常爱她……”

(两天后,斋藤俊二圆满完成任务。他得到了应有的表彰和嘉奖,官复原职。复职后,他处理的第一件事便是小林公平事件。这件事在军营里产生了极坏的影响,以至于为数不少的士兵思想上发生动摇。经上级批准,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中午,小林公平用斋藤俊二的那把短刀,被迫切腹自杀。不久,他的父母及川崎英子便收到了他的阵亡通知书。通知书上这样写道:上等兵士小林公平,于昭和十六年某月某日,在中国飞狐峪战役中英勇殉国……

作者:孙福
手机:15075379386
联系地址: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柏树乡王家庄村
邮编:07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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