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照)
晚霞轻舞,余晖脉脉时,正是轻风扶着袅烟的时刻,村内的大街上,到处飘逸着饭菜的香,我端着一大海碗(超大的碗)红薯稀饭,小拇指上挂着一串腌制的芥菜莛子(现在人们称为酸菜),早早的就来到了胡同口的十字街头,蹲在屋檐下的大青石上,边吃边等着凑伙吃饭的人们的到来。一会儿,这家一个老翁,那家一个小伙儿,都端着饭碗出来凑堆儿吃饭来了,各式各样的饭,各式各样的菜,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男士们,聚在一起,边吃边聊……这就是当时村里的饭市。
我从小是在热闹的饭市里长大的,饭市里,有车把式、木工、铁匠、教师、羊倌、学生、泥瓦匠……,谁说谁的故事,谁炫耀谁的饭菜,谁的粗瓷碗大。我的瓷碗与众不同,是湖蓝色的青花瓷细瓷碗,有美丽的图案,是哥哥在村南一里地外的土坡里挖出来的,家里有好几个这样的碗。据说,这个大土坡原来是一个村庄,五百多年前的燕王扫北时把人杀光了,成了一片废墟。到废墟里挖出古董的人不少,有大铜盆、青花瓷的盘子,我家只有几个青花的细瓷碗,后来在窗台上被我家的大公鸡给打碎了。很可惜的。后来我吃饭只能用粗瓷大碗了。饭市上,笑语中飘着香,故事中含着笑。在这里,我学到了很多的老农经验。拉排子车在水里怎么走,“紧走污泥慢走沙”,怎么簸下车尾巴上的土,“泥里左右簸,平路前后拉”。这些干活的技巧,是农民在实践中得来的真知,既省力又省时。在这个不起眼的饭市上,我还学到了好多的灯谜、对对子、剪窗花、剪双喜字,秀大红花……。直到现在,老家邻居的孩子办喜事,还要让我给剪双喜字,秀大红花呢。夏天的中午,十字街头的南墙根,早就蹲了一大片吃饭的人,墙根的一棵老杜梨树,阴翳蔽日。春天,杜梨花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秋天,成熟的杜梨子更是异香醉人,爬上去,摘一串熟透的红里透紫的杜梨子,香甜里透着微酸,真让人垂涎三尺的;夏天,杜梨花落了,果实还是青涩的,尝一个,又酸又麻,直让人睁不开眼的酸,闭不上嘴的麻,让你伸不直舌头。但是,夏天杜梨树繁茂的椭圆形小叶子,也透着淡淡的清香。大树上有一个小小的舌簧喇叭,整天唱着革命现代京剧的段子,每周换一个段子,教你学唱,就像现在的每周一歌。新闻都是从杜梨树下听到的,有小喇叭的广播,有街谈巷议,五花八门,什么消息都有。
老杜梨树的旁边,有一个圆圆的大青石磨盘,早些时候,村里人在这里推磨、碾米、磨豆子,磨豆瓣酱,后来几年,村里有了钢磨(就是电磨),大碾盘就成了饭市的餐桌,人们围着圈吃饭。傍晚,红日西坠,玉兔东升的时刻,杜梨树下,大碾盘上,早就有很多吃饭的人。大家都是蹲着吃饭,大概当时生活条件差,很少看到有将军肚的人,都能一蹲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我看到一个小伙伴端着一大碗红薯饸饹面,卤子是新鲜的白萝卜丝和嫩绿的菌子莛,吃的是津津有味,一大海碗还不够吃,我看的直嘴馋,红红的饸饹,白白的萝卜,绿绿的菌子,我也能吃两大碗的。可惜当时是清汤饸饹面,吃不起油啊!不像现在,油多了反而腻,才吃清汤面的。俗话说:“半截儿小子,吃煞老子!”是说当时谁家有几个穷小子,管不起吃饭的。我终于给母亲说了,想吃饸饹面,母亲说,你到东头的大婶家去借饸饹床子吧,能借回来咱们就轧饸饹吃。我跑到大婶家,大婶说饸饹床子在谁谁家,我到了谁谁家,又说在某某家。全村就这一个饸饹床子,想吃饸饹面,要等好几天才能轮到。一周后,终于借来了轧饸饹的床子,我和哥哥轮换着轧,要用很大的劲才能轧下来,看着很多条的细细的、圆圆的红薯面条转着圈的盘在面板上,不等轧完,就抓着吃起来,真解馋啊!盛上一大碗饸饹,早早的就来到了十字街头的饭市,给同伴们这个尝一口,那个挑几条,分享的快乐,自在其中。
中秋节到了,妈妈叫我去萩麻地里采麻刷儿,我就知道要蒸糖饼了,(就是月饼),糖饼上锅前,两面都要印上图案的,用麻刷按上去,自来的花瓣图案,真好看!再到房顶上倒些许芝麻,撒在糖饼的两面,里边是黑蔗糖的馅儿。捧着带着花型的外香内甜的大糖饼,饭市上换来的是小伙伴的青睐和大人的啧啧声。我感到十分的骄傲,从心底感谢母亲的伟大。
饭市上,大人们都是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碗底,小拇指勾着一个小茶碗儿,大海碗里是红薯干的稀饭,小茶碗里是咸菜。大都是芥菜丝儿、苤蓝丝儿。都是自己种、自己腌的咸菜。芥菜是粗纤维的菜,吃着有点儿垫牙,苤蓝是细菜,很脆,爽口。年轻人图省事,直接把咸菜放在大碗里,有萝卜缨子、酸菜叶子、大菜莛子等。我最不爱吃的菜就是酸菜,因为常年吃,吃伤了。种什么,吃什么,芥菜(酸菜)和萝卜种的时间差不多,都是伏天种的,相差十天。农谚道:“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不进耩荞麦,处暑种白菜。”入冬时,收菜了,家家都有一个大瓦缸,把芥菜疙瘩切成小方丁,连同芥菜的叶子放进瓦缸里焖,焖不过几天,酸菜就可以吃了,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春季,除了咸,就是酸,真的吃够了。现在的酸菜却成了上品。
在饭市上,大家互相吃对方的菜,是很平常的事,有的小伙伴家里的饭菜不对口,就到饭市上等着吃别人的菜。有时候,分吃的不公平,吵架,也是很平常的事。萝卜莛子是粗纤维的菜,两个人分一条吃,真的不好分开,拽不断,又不想把一整条的萝卜莛子给了别人,只能用牙咬,一下子咬不断,边咬边往口里边进,剩下的另一半就少了,夺过来夺过去的,留下了含泪的苦笑。
饭市上最热闹的就是大人们吃完了饭懒得回家,都在争抢着说着自己的故事,吸引着小孩子们也不想回家,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的在大街小巷荡漾着。什么“关公战秦琼”、什么“张飞带红胡子”,“抗日英雄肖飞取药”的故事等,有时候讲得精彩听得入迷了,夜色阑珊也不忍回家。更惹人好笑的故事当推我的二爷爷骗走日本鬼子的事。当时,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的二爷爷打长工回家晚了,正遇到一群日本鬼子想进村,走到村口的小河边,不敢下水,就强迫爷爷下水试试深浅,我爷爷知道河水并不深,为了不让小鬼子进村,灵机一动,下水就趴在了水里,只露出脑袋来,说:“河水太深了,都漫住脖子了。”鬼子一看水深,便掉头走了。爷爷上来后,偷偷地乐着说:“哼!水漫住了脖子,漫住的是脚脖子,你们这些笨蛋!”故事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村里谁家有事了,需要人手,就到饭市上找人来帮忙。一个村子里有好多的饭市,西头一拨儿,东头一圈的,有的从村头的饭市,端着饭碗转到村中间的老杜梨树下来吃饭,看看哪里的人多,瞧瞧谁的饭菜好,瞅瞅哪个饭市最热闹。我的一个叔叔比我大三岁,从小爱动,别人走路是端着碗,他是扛着饭碗。一次,被绊了一下脚,一大碗玉米稀饭烧伤了左肩,至今还有巴掌大的被烧伤的疤痕。还有的拿着热腾腾的糖包儿,边走边吃,不小心流出了糖浆,烧着了脊梁沟。当时我听大人们说,如果吃刚蒸好的糖包儿要小心烧着脊梁沟,我还不相信呢,吃糖包儿,怎么会烧着后背呢?后来见别人烧着了后背,才知道了原委。糖包儿里的糖浆流出来,流到了手上、手腕上,要用舌头去舔,一舔,糖包儿的开口处正对着后背流下来,正好就烧着了脊梁沟。每次有人烧着了脊梁沟,总会引起大伙的仰天大笑。
饭市上,充满着浓浓的乡情,那么朴实、那么纯真。谁家有事了,大家把饭碗往街头上一丢,跑着前去帮忙。比如,谁家要卖猪了,大家就帮忙用绳子捆猪;牲口有病了,就一起去捉牲口打针。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个是傍晚,大家正在饭市上边吃边聊,忽然看到村南头一片火光。不好!谁家着火了?大家二话没说,扔下一大片饭碗,向着火光飞奔而去。当时的农村,家家有柴草,容易着火,但是没有人叫消防队的,都是靠着大家的无私的帮忙,齐心协力的及时把火扑灭。当时我跑在最前面,看到失火的主人正在一边喊着救火,一边用水桶从井里打水,看到我就喊:“快把草房的小毛驴牵出来!”我一头钻进了浓烟弥漫的草房,把小毛驴牵了出来,栓到了大门口的椿树上,回头就去灭火,大家都在提水、泼水,用土压着火堆,个个争前恐后,人人奋不顾身,火扑灭了,大家也就拍拍身上的灰土,安慰一下主人,各自回家了,从来不让谢的。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吃过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饭市上听故事和街上最新发生的事情,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抓贼啊!”大家便一扔饭碗,闻声跑去,从胡同的两头截住了偷鸡的小蟊贼,扭送到了大队部。
我的农活技术,我的课外知识,我的好多的爱好,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都是在热闹的饭市上学来的。如今,时过境迁,我多想,再回到早已消失的饭市上,那里有我的欢乐,那里有我的成长,哪里有浓浓的乡情,哪里有纯真的互爱互帮。
哦,家乡的饭市,何时能回到你四十年前的梦乡,重温十字街头的快乐与欢畅,尽情的嗅一嗅那杜梨子熟透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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