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腊八是佛成道日。也没对我说过,腊日要祭祖敬神。
却记得,你在的日子,腊八总是那般美丽。
晨曦刚刚照临纸窗,咱家的两间屋子,已满是粥香。灶屋,风箱依在“咕哒” “咕哒”有节奏地吟唱。听见我起床的声音,你会说,起来念点书吧,腊八粥火候还不到呢。
那时,我却无心念书。腊八粥的浓香,已经将我俘虏。我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蹲在你的身后,看着你往灶膛里添柴,一下又一下匀着劲儿拉风箱。柴,是那种软而有筋的,棒秸、棉花柴、芝麻秆等等。你曾告诉我,这做饭烧柴,讲究着呢,烙饼,要最柔软的柴,火要绵细,那样烙出的饼才不糊不生,外焦里嫩;熬粥,就得有点筋骨的,有筋骨才能拿得住绿豆、豇豆、花生豆、大棒渣子们的倔性子,但也不能太硬,太硬了那些大米、小米们受不住,就煮得没形儿了。
我看着你添柴,拉风箱,听着你讲那些对于我来说还太艰深的为炊之道,天光就渐渐亮起来。太阳出来还有段时间,但仰望木门外的东天,已是微微的霞红。
腊八粥熬好,你却并不急于开饭,而是用一个特大的海碗先盛出冒尖一碗,上供。供案十分寒简,就是一块木板,用钉子和铁丝固定在灶台边的墙上。这里供的,是灶王爷。供完灶王,再盛一碗,拿个炊帚,往房门、大门、影壁墙甚至大枣树上,去甩粥。甩完,粥才可以上桌。
那时食材并不丰富。但你的腊八粥,却滋味浑厚,令人一年盼一年。有时候,那粥仅比平时的杂粮粥多几颗红枣,或多一把五彩的豆子,有时候,连这些也没有,你就改做一顿咸香的炝锅白菜粥。但你熬粥的心每年都那么胜,起得格外早,火烧得格外匀。经年以后,别人一提腊八粥,我的头脑里就满是你的影子,一个又矮又瘦的农村老妇,在幽暗的早晨蹲着身子添柴、拉风箱的影子。
腊八粥,要多多地熬,除了自家人喝得肚皮溜溜圆,还要留些给串门的乡亲,或施舍乞讨之人。有几年,年景不好,每到冬天,东洼一带要饭的人在村子里都要一个赶着一个跑了。平时,要到咱家门,你会把自己嘴边的半个饼子拿出去。到了腊八,就把人家请进来,管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你常对人家说,古话讲,喝了腊八粥,往家溜。这快过年了,好歹往你的家乡奔吧。
吃了腊八粥,还要泡腊八蒜。日子不富裕,蒜和醋都不是敞开儿的,但一定得泡。蒜,是你早留起来的,红皮蒜,大蒜头儿,拨开,一瓣又一瓣,白胖白胖的,一窝小胖娃,有的已经悄悄拱出黄绿的蒜芽,像童子头顶的小抓髻。腊八蒜泡够二十天,就是大年了。泡在瓶子里的蒜,一天一个模样,到了年下,就变成一枚又一枚剔透的绿玉。泡过蒜的醋汁蘸饺子,又辣又酸又香。你胃不好,不吃醋蒜,但你喜欢看着那些蒜,天天变化着,如时光,日日新。
制作萝卜挂件,也是你喜欢的事情。腊八不动针线,大把的时间就空闲起来。你支使着我们到菜窖里去拿萝卜。那是单独存放的一只,红艳的皮色,圆圆的肚子,细细的长尾巴,看起来像一件致密的瓷萝卜,光滑润泽。萝卜来了,洗净,擦干,这时,你就拿起早准备好的小刀,开始一刀一刀地雕刻,俨然一个老道的工艺大师。雕好,有点像一个红色的小提篮,头朝下,细尾巴朝上,玲珑可人。然后里面要贮上水,放上饱满的麦粒儿,系上结实好看的红线绳,挂到屋里的房顶上。
房顶不高,萝卜挂件垂下来,正好抬头可见,又不碍事儿。不几天,萝卜头顶长出了嫩嫩的叶子,鹅黄,淡绿,像翡翠;小提篮里的麦粒也发芽了,一丛农绿赛田园。萝卜叶子往下长,麦苗向上窜,小花篮就变成了小花坛。
拜年的人来了,都说你的手艺巧。你笑笑,说,庄稼人,穷乐和。
今天,腊八又至。如你一样,我也熬了腊八粥。柴,不用了,风箱也久违了,天然气熬粥,纵再妙的食材,也熬不出你给我的味道。唯一能让你安慰的,是我在四十多岁的年龄,顿悟了你的为炊之道。生活的急徐刚柔,各有担当。可贵的,是一片虔诚的心灵,乐和的姿态。
——逢腊日,以此文纪念我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