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雁回来

 秦晓飞说，“叔，你老该出山了。”

秦光说，“晓飞呀，你可以叫我老干部，但不能说我老哩。”

张志强被撤职之后，村里支书职务暂由村主任秦晓飞代理，秦庄村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秦庄村是一个尚武的地方，村东头的关隘堵上之后，一夫当道，万夫莫开。传说历史上关云长、秦琼都在这里摆过战场，小日本到了这里也打不进来。当年八路军县大队在太行山打鬼子，这里是县大队总部所在地，几百里太行山养育了这里的父老乡亲，也成为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解放后，吃不饱饭的有志男儿多投笔从戎，参军报国，秦光就是其中的一位。

小时候听得多了，秦光就有个英雄情结，内心里十分崇尚那身国防绿。后来参军到了内蒙，在祖国的北疆戍边，从战士到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一直干到副师长，一干就是20多个年头，接受的都是爱国主义和保家卫国的教育。常年在高寒地区戍边，让秦光患上了老寒腿，风湿性关节炎。后来转业到了地方，在市财政局担任局长20个年头，经他手里出去的资金，丁是丁，卯是卯，从来没有一丝的差错，更没有卖人情，贪污受贿，贪赃枉法之类的事儿，更是与秦光不相干。前年刚刚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的秦光，享受副厅级医疗待遇赋闲在家。老伴跟着他，前半辈子是牛郎织女两地分居，后半辈子因为老秦工作忙，也很少见到有清闲的日子，所以还是聚少离多。

老两口有一个宝贝女儿叫秦倩，今年26岁了，北师大毕业，现在市直一所重点小学教书。秦光两口子老来得女，对女儿自然是十分宠爱。按照老伴赵岚的心思，是催秦倩赶紧找个对象，生个孩子，老两口在家带带孙子做个饭，承受绕膝弄欢，享受天伦之乐比什么都好。

但秦光心底里其实还有个家乡情结。少小离家，看到魂牵梦绕的家乡40多年了还是山河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乡亲们多数还是住的石头房子，吃的是苞米面子，很多人还没有摆脱贫困，他感到心酸。小时候，他家穷，乡亲们穷帮穷，没少帮衬他家。

有一次，秦光的奶奶生了病，喉咙眼儿疼得吃不下粗粮，想吃碗白面条葱花面。但家家都是吃的包谷面，哪有白面给奶奶吃，把秦光的母亲急的直抹眼泪。邻居秦大婶听说了，把自家舍不得吃、预备过年包饺子的半瓢面端过来了。不容谢绝就倒到了面盆里，催着秦光的母亲赶紧和面，别让老人家饿出毛病来。

还有一次，小秦光饿极了，也是淘气，爬到后院张大娘家的枣树上打枣吃，被张大娘的傻儿子张黑驴发现了，将秦光的鞋子扔到了枯井里，然后撵得秦光满村子跑。张大娘知道后，不但没有责怪秦光，反而将自己的傻儿子黑驴打了两个耳光，催着傻儿子跳到枯井里把秦光的鞋子取出来。张大娘还把小秦光搂在怀里，心疼地说，“孩子饿了，打几个枣吃还能咋地，看把孩子吓得，多大的事儿呀。走，到大娘屋里吃枣去，大娘让你吃个够。”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以至于秦光也记不清楚了，但这件事秦光始终记在心头。长大参军之后，接受了党的多年培养教育，秦光才明白偷人家枣吃是不对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有生之年如果不能带领乡亲们一同改变穷山村的落后面貌，帮助乡亲们共同致富，将贫困的帽子扔进爪哇国里，将是自己一生的遗憾。

要想富，选干部，县里启动了头雁回归工程，秦光位在其列。

县委书记王霄雷亲自拜访，请老领导秦光出山。王霄雷诚恳地说，“村支部书记不算啥官，外人也未必能够看上眼，但责任重大。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你是从秦庄村走出来的老干部、老领导，对村里有感情，不会看着秦庄村一直贫穷下去吧。秦庄村要脱贫致富奔小康，离不开你这位老领导亲自出山，挂帅出征，当个领头雁，您老一定要支持这项工作哟。”

当兵多年养成的性格让秦光热血沸腾，刚要表态，妻子赵岚在旁边使眼色，还拉了拉秦光的衣袖。秦光是个直率人，转过头对妻子嚷嚷，“老赵，你咋了，不支持？”

赵岚也不含糊，“老秦，你充啥能呢，你忘了，你心脏里还放着三个支架呢。还有，你那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得打摆子。退休了就在家歇歇得了，你以为你还是40年前，活蹦乱跳的，有劲儿使不完呢。现如今都老腿老胳膊了，还能再去受得了那份罪吗？”

秦光反驳，“那咋了，到家乡是去帮乡亲们脱贫致富，又不是上战场打仗，我干不了重活儿，帮助乡亲们出出主意、支个招总是可以的吧，怎么就去不得呢？”

赵岚知道，这辈子自己是拗不过秦光的，劝说无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这件事也就算定了下来。

原以为这件事不会再有什么波折。谁知道到了晚上，秦庄村的村主任秦晓飞提着两瓶子酒来了，进门就冲着秦光嚷嚷，“二叔，我听说你要去咱村当书记，特地过来陪你喝两杯，提前来祝贺祝贺。”秦晓飞是秦光不出五服的侄子，对秦光这样的村里走出去的大领导一向是尊重和佩服的。

秦光赶紧让赵岚炒两个菜，嘴里说着，“祝贺什么，大侄子来了，喝两杯是应该的。”真要是回村任支部书记，就是要和这个大侄子搭班子，借着喝酒的机会，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也是必要的。

喝上酒，秦晓飞也就拉开了话匣子。晓飞说，“叔，咱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九龙聚首，就是那九道山梁子，都是山岗坡地，打不了几袋子粮食。以往有张志强那个老头子顶着，我这个村主任就是个配合。这些天把我推到了一线，村里怎么发展我心里也没谱，可把我愁死了。你去了就好了，你老见多识广，市里、县上关系多，一定会把咱村迅速搞上去的。”

“你也别奉承我”，秦光喝了一杯酒，目光对着晓飞， “你快说说，咱村里现在的情况如何？”晓飞也将一杯酒喝下，对着秦光叹气，“叔，你还不了解咱村老百姓吗？这都多少年了，穷惯了也穷怕了。靠山吃山，前些年想致富的上山崩石头，倒是有个别人挣了一些钱，但也破坏了山里的环境，造成污染不说，村里断胳膊断腿的倒有六、七个。现在上级不让劈山了，有的在外边搞建筑活儿，懒点的都在家里闲着，这穷乡僻壤还能生出个金蛋蛋不成？”

“那乡亲们的心气咋样？”秦光接着问。

晓飞夹了一口菜，接着叹气，“穷日子穷过呗，还能咋的？反正不会饿死人。多少有点能力的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小孩，还有些是不正经干的懒人、残疾人，要脱贫，难呀。还有，咱村秦、张两大家族的矛盾，也不好调解呢。以前老张当支书时，咱秦姓的不乐意；现在我代理支书，你别看牵马小子老张头有病躺在床上好像是不管事了，也是背地里到处煽阴风、使绊子呢。”

“叔，您在市里都德高望重，咱村的情况也了解，只有您出山，才能掌好这个舵呀。”秦晓飞最后抛出了这样一句结论。

秦晓飞走后，老伴赵岚和女儿秦倩走到秦光的面前。赵岚对老头子说，“怎么样，老家伙，你还敢去趟这潭子浑水吗？

秦光哪里能看不出这里面的弯弯绕，工作一辈子了，多年当领导，各色人等啥没见过，什么样的复杂问题没处理过。《红楼梦》有一副对联说的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没有困难，没有矛盾，那还要共产党员干什么呀？

其实，秦光当官一辈子，总结出一条，就是只要处以一颗公心，不怕吃亏，就没有处理不好的人情关系。就像那戏词里李连成唱的那样，“当干部就应该能吃亏，能吃亏自然就少是非；当干部就应该肯吃亏，肯吃亏自然就有权威；当干部就应该常吃亏，常吃亏才能有所作为；当干部就应该多吃亏，多吃亏才能有人跟随；能吃亏、肯吃亏、不断吃亏，工作才能往前推；常吃亏、多吃亏、一直吃亏，在人前你才好吐气扬眉。”

秦庄村的村支部书记虽然是个烫手的山芋，但未必没有人看着眼馋。现在这节骨眼上，自己不去，张志强也未必能咸鱼翻身，东山再起；秦晓飞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坐上正式村支书的位置，这种窝里斗是徒劳的，县里也一定会另派他人主持局面。与其让他们穷折腾，不如他这只识途老雁带领乡亲们冲一冲。晓飞这头秦光倒是不担心，自家小娃子不会给自己过不去；就是老张那边，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只要自己拿出足够的诚心，不信捂不热老张那块顽石的心。毕竟，老张下位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与秦光无干。在秦庄村，秦、张两姓也不能世代较劲下去了。自己发挥余热，最多干上个三年五载的，等乡亲们都脱了贫，都过上了好日子，自己再回家享清福也不迟。

女儿秦倩倒是支持爸爸想法，“爸爸，我和妈妈就是担心您的身体吃不消。要不这样，到时候我也到秦庄村小学去支教，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也好照顾您老的身体。”

“好闺女，这样是再好不过了。要不老赵你也......”秦光正要延伸，赵岚赶紧把话截断，“倩倩，你不要学你爸那样式的人来疯，还是留在城里，赶紧把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给我解决了。”

秦倩小嘴上翘，不依不饶，“那我就在农村给你找个抠脚大汉当女婿，让二老天天吃无公害粮食和蔬菜，呼吸乡下的新鲜口气。”

女儿的支持让秦光吃了定心丸，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在那里，有他儿时的记忆，高高的大山，有他儿时的足迹，仙人峰、蜘蛛洞、宝马寨、青龙背，都有着许多美丽的传说。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巨大的蜘蛛精盘踞在此，为害四方。上天得知后，便派青龙来此降服蜘蛛精，没想到蜘蛛精妖力巨大，二者大战了三天三夜仍不分胜负，眼看青龙精疲力竭即将战败，上天又派了一匹宝马来助阵。虽宝马和青龙齐心协力战败了蜘蛛精，但也累死在了战场上。它们死后，便分别化成了一座山头。

这样的传说让秦光神往，自己这次重回秦庄村，一定要让山村旧貌换新颜，不仅要让仙人峰、蜘蛛洞、宝马寨、青龙背这些荒山披上绿装，还要在山上栽下摇钱树，把山头变成聚宝盆，让秦庄村成为城里人的旅游目的地，让山里的多年打光棍的老爷们都娶上漂亮的媳妇。

放飞的思绪重新得到收拢，秦光最后坚定地总结道，“那老伴、闺女，咱们就这样说定，行不行的，让我这个老兵先回去看看，算是打个先锋，我就不信我这个青龙白马战胜不了秦庄村那个贫困的蜘蛛精。等我安顿好了，再考虑你们二位女将出马。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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