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有一幅画、一幅乡愁浓浓的画,想请画家帮我画出来。
画面是故乡打麦场的夜晚,四周静悄悄的,深邃的天空悬着一轮圆月,月光如水,溶溶泄泄洒地洒下来;蒙古包状的麦秸垛沐在月华里,似睡非睡;一条狗无声地颠过来,先在垛旁用前爪挠了几下,而后抬起一条后腿,三足鼎立,朝垛上喷洒标志性液体。麦秸垛的另一侧有被掏空的洞,一个孩子弯腰正要钻进洞里,但洞口已经含着另外一个孩子的前半截,露在洞外的仅仅是他的一双腿。
我心中的这幅画,是画也是记忆——我年少时的记忆。画是定格的、平面的,而我心中的这幅画是动态的、立体的。所以,我请了很多画家,画了很多画,但没有一幅画合我心意。后来我想,不是人家的画技欠佳,而是我梦想穿越时空、回到童年的设想和期盼,无论技艺多么高超的画家都无法帮助我来实现。
高铁时代了,我仍然喜欢乘坐绿皮火车出行,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一睹在高铁上看不到的风景。绿皮火车大多行驶在偏僻的山坳,它走村过镇,逢站必停,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坐在这样的火车上喝茶、看书、聊天,任凭山野、村庄、炊烟、菜畦、豆架缓缓地向你走来,又缓缓地离你而去,确实是一趟很诗意的旅行。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倚在车厢里人造革面的靠背上看书,忽然,一幅与我希望得到的那幅画相似的情景撞入窗口。那是一个多我年看不到的打麦场,场里一头毛驴正在拉着碌碡转圈,毛驴缰绳的另一头是一位戴草帽的老汉,老汉身旁是拿着木叉翻动麦秸的老妇,老妇背后是高高堆起的两个麦秸垛,麦秸垛蘑菇似的伫立在一棵什么大树的下面。夕阳拉长了树影,也拉长了麦秸垛的影子,晚霞染红了麦场、老人、驴和碌碡;一群麻雀一阵风似的齐刷刷地飞来,又齐刷刷地扑向那棵大树,隐匿在大树的枝叶里,眨眼间一只也看不到了。
我很想让火车停下,火车自然不会停下;火车不停我就收拾行李准备在前方的车站下车,然后乘坐汽车返回,去找那个打麦场。可是,当火车真的停下的时候我却犹豫了,刚才那个打麦场犹如海上雾里的孤岛,它虽然现身片刻,但它究竟藏在那座山那道岭、什么乡什么村?山路弯弯,沟壑纵横,我人地两生,去哪里才能找到它?一时冲动很容易让人做出傻事。那趟旅行回来后,我一直怀恋那个乡情浓浓的场景。没想到当我正苦苦求人帮我用画再现心仪的风景时,真实的风景却突然送到眼前。然而,它却倏忽而来,飘忽而去,以至于它给我带来的惊喜和遗憾至今并存在记忆里。
我喜欢看黑白电影。在这样的老电影里,也能找到我心中的那幅画并且是动态的画。电影里的青年男女一如我故乡的青年男女,他们常常在月色朦胧的黄昏,或并肩坐在麦秸垛旁,或同时踩在一个碌碡上用力蹬它,试图让它滚起来。当然,双双钻进麦秸洞里很长时间才出来、出来时头发上带着两三根麦秸的镜头也很常见。麦秸垛见证了多少海誓天盟,偷听了多少甜言蜜语,促成了多少美好姻缘,岁月悠悠,长夜漫漫,只有麦秸垛自己知道。
如今,远去了打麦场,远去了麦秸,远去了麦秸垛,但我依然在苦苦地寻找重返打麦场的时光隧道。常常是在夜深人静的城市,一个人独自站在高楼的阳台,面向故乡,思绪飞越满城的灯火和重重关山,走近故乡,走近那月照草垛的麦场,钻入那条久违的麦秸垛,与半个世纪前的朋友们私会。
2020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