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本名刘秀峰，1982年生于河北宣化。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出版诗集《纸上虚言》《霜降尘世》。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

 

宿归

万物有隐喻，你以退为进

王端坐在庙堂

巫居于高山

你缓缓退进夜幕

修补一张脸谱

 

你说，今日的行程

就到此为止吧

三百里一府

三十里一堡

过了宣府就是堡子里

 

马已疲惫，鸦已归巢

山坳灯火眨闪

清水河穿城而过

守夜人爆料

河水涨破了冰面

 

你说此地甚好

安魂曲落音

空旷中却荡有回响——

异乡人哦

请赞美无法考证的故乡

 

骨肉

 

你醒了，世间便醒了

你醒了，声响才有了喉咙

 

曾经，我的爱多空茫

你的爱，却微小而具体

 

一只气球，一只风车

一个吻，牵动心魄

 

曾经，我独涉暗夜

如今有了你的照耀

 

时光只是打了个盹儿

你就把万古悲愁都归零

 

当我从远方披尘而归

你已在梦乡漫游

 

此时，竹篮子里浪声已退

满是你的呼吸，轻盈而美妙

 

哦，或许真是时光打盹儿

你醒了，我也醒了

 

上帝一再把万物区分

又让你我常常混为一人

 

原籍

 

我说那时山间的风景，美呵

那时塞北，南风带来雨露

 

万花竞艳，蜂蝶采香

狗尾草、蒲公英高举着小伞

 

那一阵风，诱人入山

一块黑云却封锁了山口

 

你说那里一定住着神仙和妖怪

我说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绝壁下避雨

 

你说河东河西都是故乡

我说那就是我的原籍，天地都是风景

 

回音

野花孤芳摇曳，石头穷其一生

他们都懂得收紧自己

在荒原一角安静度日

 

而你冲上山顶张望

又退到崖壁呼喊

 

喊人，喊植物，喊动物

也喊自己的名字

 

你说石头里的那个孩子

梦见了大海

他想到大海去洗洗脸

再返回山里

 

我说山里的孩子

只有绕着河谷才能出山

我散布好消息

也走漏了坏消息

 

如今，我从海边回来

带着满身海水和半身盐渍

却发现，石头里的孩子已被出卖

 

客家兄弟

——致黄明

 

那时多遥远，你从远方来

丛林荒蛮，石头布满青苔

你在一坡青草上安身

 

听风，赏云，思雪，耕读

家园就是天圆地方的梦境

寻索却愈加迷离

 

或许你只是爱那一湾溪水

爱那一丘松林

你说只是来看看

爱着生离死别，客人而已

 

在永定

 

那就再修一座桥吧，多一条出路

那就再造半亩田吧

或可留给儿孙

有生之年，汗水还是流尽吧

流在最后的栖息地

攥一把泥土再慢慢松开

姑且将此地当做故乡吧

安心胜过安邦，落脚就是招魂

此地山深林密，风平浪静

搭一方檐角，修三尺河岸

揽一把宽宽的衫袖

收留落日，归鸟，波影中的倦容

 

过往

 

倒霉的一天，或者欢快的一天

都将是过往的一天

 

远方的一天，故土的一天

最终是异乡的一天

 

情人或者友人，恩人或者仇人

下辈子都不会再见

 

今天，毛贼偷走了我的良马

我用缰绳狠狠拽住自己  

 

因为今天我独自带着我的孩子

她已经满岁，开始走稳

 

 

她不需要马，她就是远方

她用小嘴轻轻唤我，原谅周遭的一切

 

一个孩子已经苏醒

 

时光有了单元，流水有了细浪

她从万物中脱胎，把夜唤退

 

她睁开眼便眯眯笑

恩怨归零，目之所及皆为亲人

 

世间成为她的大玩场

爱得认真，哭得也认真

 

啊，一个孩子在我身体里

苏醒，如灯盏初燃

 

我的故土山高水细，白雪皑皑

山河故人万涓汇流

 

孩子的哭笑却摄人心魄

回望来路，哭也悠久，笑也悠久

 

九月

 

日子飘起来了

这个湿漉漉的雨天

秋葵被摘空

又被连根拔起

我成为一个闲人

 

忘记星期和日期

忘记日月星辰

埋身人海中

害怕再次认出自己

 

想起去年秋天

一首诗五谷杂错

难以定稿

直到纸上落雪

直到雪上西山

 

日子说轻就轻了

痛只能瘀痛

言说只能再错

冥冥之中

山顶就有了悬钟

 

沙漏

 

月亮定是转到了西山

那捧流水该是出了峡谷

我仍在爬一座陡坡

造物主施我重恩，也逼我臣服

把腰慢慢弯下

亲吻孩子的额头

把旧皮囊一遍遍清洗

灰尘却越积越厚

流水抽空了山野

马蹄铁报废了马匹

天地有沙漏，我有爱难言

满溢而空洞

霜降之夜

 

月亮荒弃在天上，我荒弃在大地上

马蹄声一停下来大地就空了

月光倾泄，山河流失

啊，所有的故土都只是寸土

白垩纪，恐龙，猛犸象，甲骨文，霜降之夜的虚无

 

梦中太行

 

高高的太行山的脊梁，狂风打着口哨

横亘的岩脉护佑着华北平原

有人耕作家园，有人放浪他乡

我的来路陡峭，麦芒里藏着干粮

我多情而苍茫的一生

就是霞光照耀的山顶苍岩的一生

 

天真

 

这是气球，汽车，小鸟，风，刮风

那是水，树，月亮，飞机

 

我把先人命名的事物

一一指认，给刚满岁的孩子

 

她牙牙学语，念念有词

眼波里倒影着小小的光亮

 

她捧着吸管杯，给宠物玩具一一喂水

又指着书上的靓女帅哥叫妈妈，叫爸爸

 

孩子啊，时光把一切打翻

又让我在春天卷土重来

 

坠入泥泞不堪的尘世

我仍相信万物有灵，万物有天真

 

在这个世上

 

在这个世上，人真的小若虚无

从飞机上看，一切生物都是地毯里的微生物

 

云海之中，幻美，空洞，冷艳而绽放

仿佛闯入即冒犯

 

我不敢再妄言，在这个世上

翻越群山，需要真理和好脾气

 

我的孩子满岁，在广场上学步

她传承我的口音，也复制我的沉默

 

我把她当成宝贝一样喂养

只希望她长得结实，欢乐，比虚无大一点

 

尘世

 

有的人一口气爬到山顶，把影子投到了天上

有的人一辈子翻耕泥土，最后被泥土翻耕

叩的人多了，菩萨总是把眉低了又低

我蹲在地上看蚂蚁，蚂蚁的一天就是我的一天

 

深夜读诗

 

我盼望沉重的肉体能飞起来

妖魔鬼怪的替身

在秋夜，打回原形

离开这恩重如山的大地

 

我盼望碰触高处的清寒

最黑的夜，打马走过

火爱上了灰烬

地平线迎面走来绝地重生的人

 

夜深

 

我爱这和平的夜，也爱经年绷紧的琴弦

我把双臂架在胸前，又敞开怀抱

夜深了，星空悬有多高，我就坠有多深

我爱这混沌之光阴，毁灭中孕育着轮回

 

桑干河大峡谷

 

河水理顺了河道，归雁飞越隘口

我仍是悲郁的孩子

站住岸边，不停地翻捡石头

 

多少年了，古人类和古动物集体隐退

阳光普照，神依然爱着这片土地

每一块石头都像我的真身

 

多少年了，一滴水的轮回

浪尖上的江山和神意

光环浮游，恍然

穿越水层，照亮我石英质的心脏

 

拷问

 

你梦见疾速的迫降

你梦见以卵击石的人

你梦见跪在冰面上

凿冰取鱼的人

你梦见空空的盐罐

将息的火盆旁

烤着空空的双手

你梦见埋头而泣的羞愧

你梦见词典里的哑巴

你梦见赤身赴会

你梦见敲门声

每个午夜唤醒你的真身

 

赎

 

有人送我，有人迎我

有人恨我，有人宠我

天地有恩赐，荆棘上有花香

 

广场上白鸽落满灯柱

靶场上枪声起伏

夜给我欢畅也给我失眠

 

一脚踏向远方

一脚逼近自己

所谓前程，就是有路可走

有银两可兑现

有画板可勾勒

 

肉体消瘦，诗意丰满

词太短，句太长

 

我把头低下去，听心跳

旷远的召唤

雾霾裹挟的晨曲

低回中时而暗藏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