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去的公司是一个给合资企业配套加工的厂家;主要焊接一些罐体和钢结构架子。公司只有二十来个工人,听老板讲还是要继续招人。
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公路边有三四家企业;厂房看上去都很破旧,应该是集体年代的产物了。
公司租用的是原来的村办企业的旧厂房。红砖砌的院墙中间的大门口,是两个红砖砌成的门柱,上面挂着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工厂的院子挺大,里面按着几架老掉牙的龙门吊;有一个面积不大的车间,可是很高,远远的就能看到。
在一排平房里有我到过的企业最简陋的办公室,——我这个工程师工作的办公室。一间房屋里迎面放着两张办公桌,左面放着一个长条沙发,黑色的人造革面已经磨的露出海绵;桌子右面是是一个脏兮兮的单人床兼着座椅。没有电脑,连绘图板也没有,更不要说技术书籍了。
老板姓吴,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看上去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物。吴老板告诉我;他的公司已经干了十来年了,现在每年可以完成七八百万加工活的订单,最高的时候到过千万。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估计每年公司可以赚到一百多万利润。吴老板的厂房是租的,也没有什么值钱的设备,这样说来他应该是很有钱的。
这里是我到过的民营企业工作时间最长的;每天十一个小时,没有星期日。在我的坚持下,吴老板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每天工作八小时加上星期天休息,我成了在公司唯一享受这个待遇的人员。
第一天来公司应聘,吴老板领着我在厂里转了一圈;让我看到在别处没有见到过的奇葩景象。要说养上几只藏獒,几乎每个老板都有这个爱好,那就不足为奇了。
吴老板饲养动物的喜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养的有鸡、鸭、鹅,兔子和一大群鸽子,鸡笼子里还有一只火鸡,原来据说是一对的。如果只是这些小动物那也是不新鲜了;他还养有两头猪和三只羊,我问过吴老板养三只羊是不是寓意三阳开泰?他没有回答;看表情是不懂我问的意思;后来就不对了,繁殖的大大小小有七八只羊。养的这些动物从来不会宰了吃的,即使死掉也拉出去埋了。光这些还不算稀奇,后来还弄来两只猴子养着;这应该属于国家保护动物了。
这些都是关在笼子里的,外面还有一群笨狗,搞得厂区到处都是狗屎,踩上是经常的事情。不过这些小狗还是尽了看家护院的职則,而关在笼子里的几只藏獒和牧羊犬倒成了观赏品了。
我的职务是工程师。刚来的时候,我搞不懂这么小的企业老板为什么要聘请工程师,而且很迫切还给的工资不低。后来我弄清楚了;我这个工程师,实际就是老板的助手,只不过偏重技术方面;其实干的并非是工程师的活。
吴老板一天到晚很忙,自己给工人安排活,还要在现场盯着工人干活。他这个老板,现在既要管生产,又要管技术质量,管着销售,管着供应,还是监督工人干活的工头。
这个公司的员工除了质检员和一名干机械加工的两位老师傅是当地人,其余的都是外地来的,有山东的,安徽的,而且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吴老板告诉我,这些工人分两伙;小赵这一伙人是来公司承包干活的,他们如果在图纸上弄不明白,您了给指导一下就行了,其余就不要管了。另一伙干活的人张工就要给我盯住了,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我马上了解了工人情况;发现公司直属的这七八个人中几乎都是刚招来不到两三个月的新工人,只有其中一个叫张广涛的是在这里干过不到一年。我问起他原因,他告诉我;原来的工人因为老板不给长工资,工作时间又长,今年都不来了。
我明白老板为什么这么需要我这个工程师了,因为他遇见麻烦了;这些新工人是无法正常完成生产任务的,他一个人顾不过来,便找来一个懂技术懂管理的人。
质检员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师傅,姓庄。庄师傅和我在一个办公室,他很少呆在屋里,听说也是刚来不久。我开始先熟悉图纸,庄师傅看了对我说:“张工!这些图纸您能看得懂吗?”我惊讶的望了他一眼,心说看不懂图纸敢来当工程师,于是反问道:“这么说您了看不懂图纸?”他点了点头说:“我原来在机加工的企业当过质检员,简单的图纸能看懂,但这些钢结构焊接图纸不仅复杂,主要是国外的图纸和咱们国内的画法不同,怎么也看不明白。”我听了说道:“这么说如果工人干错了您也看不出来吗?”他有些惶恐的答道:“看不出来,好在老板是内行,每天他都自己盯着,我怕那天他不在时出了差错,我就要挨骂了!每天总是提心吊胆的;这回您了来了就好了,您发现哪有问题告诉我,我让干活的改过来。”
我听了心里说,我发现问题直接让工人改正就是了,这本来就是我这个工程师的要管的。看来这次老板找我来了,恐怕庄师傅干不了几天了。果然没有几天,庄师傅让工人把本来应该断焊的部位改为满焊,被吴老板发现后,把老庄骂得狗血喷头后便辞退了。
吴老板找到我说;让我把质检也管起来。其实这项工作我已经在干着;因为新招的工人不仅什么也不懂,而且基础的技术很差,多是新手和被别处辞退不要的。工人干活出错是家常便饭,已经搞得我焦头烂额;即使干出来,不是歪歪扭扭,就是焊接的不堪入目。来得时候老板没有谈过让我负责质检这块,现在属于是后加的;于是我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两个人的活现在让我一个人管恐怕顾不过来,我可以检验工人干得不对的地方,可是工人焊得活不漂亮,质量达不到要求,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其实质量问题在这种小企业再有能耐的质检员也无法解决。因为老板为了省工钱,不愿意花大价钱雇用技术高的工人;有的优秀焊接工人也是不愿意到这种小公司来。为了赶工期老板还会经常督促工人多干快干,加班加点;萝卜快了不洗泥,产品的质量肯定一塌糊涂。
就是这么不大的一个工厂,忙得我一天站不住脚。哪里是负责技术工作,几乎是每天手把手教工人干活,一时没有看到就给你弄错了。我管的这几个工人没有一个能看懂图纸,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动手划线,现场指挥下料焊接安装。
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不只是累得自己够呛,而且容易出问题。假如我弄错了,那自己就很难发现了,这是不符合企业管理程序的。我决心培训工人,主要是让他们自己看懂图纸,只有这样做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是私企老板不会让你像国企那样培训工人的,更不会让工人因此耽误干活。我便采用见缝插针的办法,随时随地的教给工人识图,现场对照实物给他们讲解。
几个月下来,我培训工人识图的措施见了成效,多数工人可以看懂简单图纸了;其中安徽来的小郑悟性较高,可以按图纸独立加工一些小型部件了。
工人们渐渐地熟悉了自己的工作技能;而且干活很少出差错了,这样我的工作轻松了许多。
在新招来的工人眼里,往往以为我是老板雇来的工头,对我有着敬畏和防备的心理。后来慢慢发现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不仅教他们技术,有时候还可以充当他们的保护伞。可以说许多工人留下来没有走,不能不说是我的因素。
工人们和我建立了很深的情谊,在我心中这些年轻人就像我的孩子。
但是作为工人中的主力张广涛学习识图却很吃力,没有多少进步,复杂些图纸还是离不开我。我眼下急需培养一个能看懂图纸有工作经验的能独当一面工人,可是没有合适人选。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广涛告诉我和他一个村的薛龙过两天来公司上班,小薛在这里干过几年,不仅熟悉全部的工作流程,而且可以看懂图纸。这无疑对我是一个好消息。
我没有想到的站在我面前的薛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高高瘦瘦的样子。他告诉我十六岁就跟着老乡出来打工;刚来到吴老板这里的时候每天干十二个小时,工资还不高;去年在工人们一再交涉下才减少了一个小时。到年底他们找到老板要求涨工资,否则都不干了。老板告诉他们;不干就走人!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想拿不干了跟我叫板涨工资,没门!于是他今年也没有回来,是最近吴老板再三给他打电话,答应给他长工资才回来的。
这里是我到过的公司中不仅是工作时间最长,而且是劳动条件最差的地方;经常是露天作业,工人们每天无论是烈日当头还是寒风刺骨,都在辛勤劳动着。
这里还是生活条件最差的工厂;一排靠着院墙垒起来的低矮的小平房,是工人的宿舍。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夏日酷热冬天像个冰窖,屋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没有餐厅,三间黑漆漆挂满灰尘被称作伙房的房屋,一头是做饭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因为经常停水放了几个水缸,还堆放着土豆白菜。
伙房每天早餐和晚上是棒子面粥和馒头就咸菜,中午有大锅菜,只有隔一段时间老板买了一些那种猪肉的下角料放在里面。每次看到三轮车送来的大桶黑乎乎炒菜用的油;我总是怀疑它的出处。
每当我望到这些从农村来的年轻人,一个个穿着被电焊烫的百孔千疮的破旧不堪的衣服,一张张被风吹日晒电焊熏得黑黝黝的小脸;我便回想起几十年前,我和他们年龄相仿时插队农村的情景。历史有意思的来了个倒转,这群有文化的农村青年几十年后又来到了城市。
由于前一段时间人手不够,有些订单延误了期限。吴老板为了按期交货,有时候居然让工人连轴转,加夜班后第二天继续工作。本来一天十一个小时工作,这样就成了连续干了三十多个小时。小伙子们都被熬的眼睛通红,一个个像阎王殿里跑出来的小鬼——没有了人样子。
我眼前的这些年轻人面对艰辛的劳动,艰苦的生存环境,没有怨言,他们总是面带着微笑,内心似乎很满足。他们被冠以一个莫明其妙称呼;农民工。其实他们就是中国新一代产业工人;农民和工人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职业,硬把他们连在一起,真的佩服国人的想象力。
在高楼大厦的建筑工地,在工厂的流水线,他们出现在各行各业最艰辛繁重的工作中。我们今天改革的成果,是离不开他们和他们的父辈几亿农民的奉献;他们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是他们用肩膀扛起了城市。他们风餐露宿,流血流汗,为自己的微薄回报而满足;他们‘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我们这些人的小康社会;更不能够实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富;他们是这个改革开放年代最可爱的人。
公司的活越来越忙了,老板在不断的招收新工人,有来的也有走的;我管的这只队伍已经扩大到十几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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