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近 照） 

娘,75岁了，一连三天没吃啥东西了，上吐下泻，在社区输了几天液，病依然故我，我提心吊胆地匆匆赶回故乡，领娘到了矿区总院。

医生叫娘脱掉上衣，露出胳膊，哪知娘似坐禅的老僧，一动不动。我上前动手帮娘解扣子，脱外罩，把旧得分不清颜色的内衣袖子捋上去。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断不敢相信，曾经给我温暖，抱大我们兄妹三人的生机勃勃的手，竟被岁月的烟火熏成如此模样：骨骼和皮肤之间仅剩一张皮儿，透明得像张玻璃纸，“纸”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色斑，一道道青筋，无序地扭曲着，鼓得像蚯蚓，用手捏捏，竟有些硌手。

就在我沉思的当儿，医生手中的针管一气抽出两管血。

医生吩咐娘摁住棉签，让我去隔壁取化验单。等我回来，娘的胳膊已渗出一片血，我大声呼叫。医生问娘：“你看你这是摁哪儿了？这是针眼儿？”娘窘得像做错事的孩子，求救似的望着我。

我一字一顿地对娘说，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这话是如此的熟悉，尘封的记忆一下被打开。儿时还穿开裆裤，一次放学，我钻进麦秸垛和小伙伴捉迷藏，好半天听不到伙伴的声音，不觉已是暮色四合。那些睡在奶奶讲古中的妖魔鬼怪复活了，恐惧瞬间淹没我。就在这时，一声声深情的呼唤在静夜响起，忽远忽近，我想答应，可嘴却像粘了封条，想喊喊不出声。娘望着蜷成一团、满脸泪水的我，痛惜地一把扯住我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对我说，别怕，有我在。

……拿着化验单，反复看了几遍，一个个指标，一行行数字，密密麻麻，看得我眼花缭乱，唯独肌酐和尿素氮以箭头标注，显得“鹤立鸡群”，特别是前者竟超出常值数倍！

辗转托人找到医院的一位资深专家诊断，专家看了化验单，一脸凝重，说娘患了肾衰，还说这是一种顽疾，再好的药也只能是控制和延缓，无法彻底根治。

刹那间，我晕了，恐惧排山倒海般压迫过来，压得我心脏，钝钝地疼。当娘的面又不敢哭，强作欢颜瞒哄娘说肾有炎症，需住院治疗。

办好住院手续，已是下午2点，我推着娘，穿过迷宫似的长廊，走向病房。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像娘的手轻轻地抚摸。

无意中低头，娘凌乱的白发，像旷野中的一蓬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不记得娘的头发什么时候变白的，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要不是风的提醒，我的目光何尝在娘的头上停留一秒呢？

这些年，我在外漂泊，偶尔给娘打个电话，不咸不淡地问候一下，远不如接领导电话那样专注；赶上节假日，携妻将雏，回家扫荡一番，何曾正儿八经地注视过娘。

我原以为娘永远不会老，会像河流一样，永远输不尽绵延的母爱，殊不知，在岁月的侵蚀下，母爱的河流也会断流。

娘，生我养我的娘，居然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想到这儿，泪憋不住地往外涌。

来到病房，已经住了一位患者。听护士说，她刚满47岁，丈夫在羊渠河矿下井，收入颇丰，女儿新婚燕尔。不料正值盛年竟患了尿毒症，短短2个月就将毕生的积蓄折腾殆尽，还从婆家拉了一身饥荒，一周两次的透析，也不知能撑到何时。

见我推娘进来，病床上的她投来一束凄楚的目光，看得我心里一凛。

护士进来，给娘挂上瓶子，转身离去。昏睡中的娘，像落入蛛网的猎物，不断地呻吟、挣扎……我坐在一旁，握住娘无力低垂的手，希望藉此给娘些许力量，吓退黑暗中潜伏的无常。

月亮升起来了，荧光灯嘶嘶作响，照得病房一片惨白。我平生第一次仔细地端详娘饱经沧桑的面容：紧皱的眉头，仿佛在跟病痛较劲，霜雪似的白发，刀刻般的皱纹纵横交错，嘴瘪下去，颧骨耸起来，眼里布满了灰蓝色的雾翳。

……曾几何时，爹只身在外“讨生活”，家中全仗娘一人操持。那时的娘梳着一条辫子，一双凤眼顾盼神飞，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地忙活着：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农闲时，为了挣几个量盐买油的钱，娘做小工，卖冰棍……炙热的太阳下，

娘沙哑着嗓子叫卖冰棍的声音，成为我心底至今无法愈合的嘶鸣……

犹记得，12岁的那年深夜，我腹痛如绞，娘二话不说背起我就跑，一口气跑了六七里地，我伏在娘背上，感觉像浮在云里……到了卫生院，年近半百的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摊泥似的瘫倒地上。

……眨眼之间，娘背上的我，已是中年，娘像一棵枯朽的老树，再不会生枝长叶，开花结果，一任时间的风雨点点滴滴地剥蚀生命的枝桠，只留下令人心痛的衰败和苍凉。

不知不觉，夜深了，值班室的青灯透进房间，更其微弱，夜巡护士的软底鞋无声划过，娘的鼾声疲惫得也停止了，病房进入一天最安静的时刻。

窗外，无边的黑暗，像一只怪鸟，张开垂天之翼，一点点吞没了世界，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再没有比看着娘一天天老去更让我痛心的事了，面对“黑暗”布下的天罗地网，即使我使出浑身解数，进行顽强的抵抗，也无法帮娘突围，念及此，禁不住泪如泉涌。

作者简介：李宪民，笔名，日光流年，河北邢台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理事，邯郸市作协副秘书长，春雨文学社社长，邯郸摄影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读者》、《意林》、《散文百家》、《燕赵散文》、《特别文摘》、《邯郸文学》等，曾获河北省散文名作奖一等奖，中国建设银行总行征文一等奖，首届河北文学艺术彩凤奖二等奖等，现供职于某国有金融机构。

附：俺的新浪小屋：日光流年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728940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