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一摆花即开

文/ 段春芳

    十四五岁时，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了《红楼梦》，经常藏在书桌下偷偷地看，老师一来赶紧扔进书桌里。那时喜欢用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将里面的诗词细细地抄下来。有好多竟是能背过的。便记得黛玉写的被宝玉称作《五美吟》里写红拂女的诗：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那时除了喜欢看书还喜欢画画，尤其是古代仕女图，用铅笔在纸上照着自己的想象，给美女们头上别上簪子，身上穿上飘飘的衣裙，佩着玉坠。红拂女的红拂被我们画成了道士经常拿的拂尘，只不过用红笔涂画罢了。至于红拂女到底是怎样的人，反没有太去考证。

      多年后的一天，偶然看到唐传奇中杜光庭所作的《虬髯客传》，眼前一下子就明亮起来，原来红拂女能穿过千年烟云来到人们面前的原因竟不单单是她的美貌啊！

      想那红拂，原本姓张，只是隋朝司空杨素府中侍伎，因常手持红色拂尘，被人称作红拂或红拂女。杨府每来客人，她是那个或献歌献舞，或抱着红拂侍立一旁的低微如尘的丫头，却可以凭借自己的慧眼于万万人中识得一人，然后跟定他，最终成为一品夫人，成就了自己一生的传奇。

      红拂所在的长安，在大隋叫西京。那时隋文帝杨坚已消灭了南北朝，实现了版图的统一。现其子杨广在位，正在动用大量民力开凿运河，又踌躇满志，大肆兴兵，开疆拓土，百姓感其苦，正一点点蕴着反意。这杨素原本也是少有大志之人，大半生在马上度过。他先是协北周武帝灭了北齐，后又协北周丞相杨坚逼北周静帝禅位于杨坚，建立大隋，是为隋文帝。二十四年后再助太子杨广坐上了差点不属于他的大隋的宝座。其功大到如此，故被拜为司空，封为越国公，掌军国大事，也算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时光催人老，老去的不只是容颜，还有雄心。人上了岁数，争斗之心就淡了，他开始享受这用前半生的辛劳换来的后半生的安逸。他不只是一届武夫，其行文能一挥而就，潇洒漂亮，其草隶书为许多人赞叹，收藏，也是个懂得如何享受声色犬马之人。他在家养了许多歌伎，每有客来，他都唤歌伎出来轻歌曼舞，以显其华。隋炀帝去江都巡视之时，命杨素镇守京城，实则是把个诺大的家交与他掌管。这位杨司空，自恃位极人臣，故奢贵自奉。即便是朝中公卿晋见，他都不自己走出来，而是踞傲地坐在躺椅上让美貌的侍女抬出来，不单是懒，更是摆摆谱，真不知道这司空老是不下地，还会走路不。

      那日，又有客将来，红拂又被招出来侍候。她往厅堂走时心里还在无奈地叹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活法。日日参加这样的会见场面，她也算阅人无数了，可见到的人大都是奴颜媚骨，因为畏惧，因为有求于杨司空，说些连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弯腰低眉的，让人一看就厌。估计这次来的不会有二。

      她仍像以前一样执着红拂站在那些侍女中间，漫不经心地抬眼看那进门的客人。却见来人虽一届布衣，生得却身材魁伟，仪表不俗，尤其是那双眼，目光炯然，进门环视一周，似看到了她，又似没注意她。来人见杨素懒懒地坐在摇椅里，眯缝着眼睛等待自己见礼，遂一抱拳，先通报其名为李靖，便朗声对其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杨素听罢，竟没有发怒，反站起来听李靖献治国之策，李靖便慷慨陈辞，将自己的一腔抱负说与司空大人。杨素听得高兴，收下策送李靖离去。

      从他进来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到最后看着他离去，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他就是那个我要相伴一生的人。来人似感觉到了她痴痴的目光，在对策之余，朝她投来一瞥。献完策，他转身朝外走去，她能感觉出他眼里的失望，她还知道，他再不会来杨府。因那杨素喜则喜矣，却了无年轻时的雄心大志，只想在自己的温柔乡里颐养天年，这策献了也是白献。他转身走出厅堂，马上要消失在自己的视野。缘来得如此快，难道去的也如此快吗？

      红拂的可爱正在于此。她不是一个信命的女子，她敢并相信可以用自己的手来扳动命运的轨道转一个方向。

      她悄悄走出去，叫过一个贴身小童，让他打听到来人的居处。便于那天夜里简单收拾下行李，著紫衣戴男帽悄然走出杨府，头也不回地去敲李靖的门。想她一人行走在西京如水的夜里，朝别人给她安排的命运道一声再见，一步步走向自己为自己设计的人生，那么决绝又那么自信。看到这里，那月下的扣门声仿然就在耳边脆脆地响着，没有丝毫的迟疑与畏惧。它该是敲醒了许多昏昏然的欲眠未眠人吧。

      “美人巨眼识穷途”。就好象知道哪颗蚌里会有闪闪发亮的珍珠，就好象认定哪块石头的外型，包着的却是上好的翡翠。在没有打开前，不是每个人都识得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倾尽所有来买下来赌它一把的。时间长河浩浩然行走了几千年，有多少女子无奈地感叹命运的不公，叹一声“红颜多薄命”，一生未见花怒放却顾自郁郁地老去。

      她只笃定地认为他不是笼中鸟、池中物，却未必有把握他能飞多高，游多远。那天的月亮见证了他们的相见，一位歌伎敲响了未来大唐第一号人物，被开启历史另一扇大门的唐太宗封为“卫国公”的李靖。

      此时的李靖正在房内郁闷。想想自己怀揣满满一腔报国之志，去投奔自己认为是英雄的杨司空，想靠他的引荐为国尽力，却不料那杨素心已老，只想着铺排与豪奢，哪里还有什么进取之心，看来只好另谋他途了。他想起小时候对父亲说过的话：“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可识他的明主在哪里呢？

      这时候，在他认为无人识自己的异地他乡，听到了敲门声。当他狐疑地打开门，却见一人盈盈地笑着沐于月光中，脱去帽子，青丝如瀑泻下，是到了极致的美。他蓦然记起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便是在司空府见过的那个手持红拂痴痴看着自己的人，只不过那时虽心动了一下，却没往别处多想，未料她却独自一人来到自己门前，不知所为何意。

      红拂一拜，没有兜圈子便径直说明来意：“妾恃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红拂女就这样干干脆脆地将自己托付了出去。时李靖正落拓失意，突遇知音，又细细端详女子，“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也”，便如《红楼梦》里宝玉见黛玉时惊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没有不欢喜的道理。可又疑虑她从杨府出来，若被杨素发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红拂镇定以对：“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甚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元疑焉。”一个女子，能闻到位高权重之人身上的尸气，能遥知身穿布衣之人未来的显达，不是单有殊色便可以做到的。

      至此，一对才子佳人，不要媒人，只明月为证，让那客栈当了洞房。“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成了结发夫妻。

      料想这样的故事情节，比聊斋里穷书生遇到来陪睡的狐仙不知要让人欢喜多少倍。这当是多少失意或不失意男子求之而不得的美事啊。看到这里，你们就慢慢艳羡吧。

      据《虬髯客传》记载，杨素发现红拂出走后，也曾派人四下寻找，未果而作罢。于是李靖夫妇便赶往太原投奔欲成大事的太守李渊。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赤髯如虬的人，看红拂梳头看得发呆了，红拂见他不似恶人，举止不凡，便主动答话，认他作义兄，和李靖三人合称“风尘三侠”。于是三人并肩行走在由隋到唐的历史大道上。

      到得太原，三人和李渊及其子李世民所谈甚欢，相见恨晚，于是李靖夫妇留在李氏帐下，而虬髯客认为“既有真主在此，我当另谋他途。”后来他们三人再在长安见到，李靖二人才知虬髯客家非常富有，家中尽是珍奇之物，另还有大量兵书。因从心里喜爱这义妹，那虬髯客将这全部家产赠与他们夫妇二人，告诉李靖：“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英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力，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荣及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说完“与其妻戎服乘马，一奴从后，数步遂不复见”。后来听说他在海外组织人马杀入海中扶桑国，灭其政权称了帝。

      读到这里，未见刀光剑影而侠气自出，真让人心里痛快。后人金庸先生评价《虬髯客传》是中国武侠小说的鼻祖。毕竟是唐传奇里的故事，唐传奇就是唐朝小说。这个故事里有史实，却不完全是史实，今天我们只是感叹一下红拂女，对其他不必详作考证。

      再说李靖，他认真研读虬髯客留给他的那些兵书，后来在李世民帐下屡立战功，灭后梁、扫匈奴、平反叛，帮助李氏父子建立并巩固了大唐统治，官阶一次次上升，最后被封为“卫国公”，位显一时。夫贵妻荣，红拂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品诰命夫人。我想似红拂这样蕴不世之艺、慧眼如炬的女子，肯定也经常为其夫出谋划策，在暗里帮他，不单是坐享其成吧。这样的女子，谁遇之谁之幸也。      

      红拂女的一生那么有传奇色彩，到了后来，许多人竟是先知道红拂后来才知道是出于《虬髯客传》。千百年来，红拂夜奔的故事被改编成小说、戏曲、电影等多种形式，广为流传。

      看完这个故事，再看黛玉吟红拂的这首诗，便品出了其中的况味。林妹妹也于万万人中认定宝哥哥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却不能如红拂女般掌控自己的命运，只以眼泪来还前世留下的情债，最终不得与心上人结发而居，一朵奇葩终不能像红拂女一样花开亮丽，而在未绽放之时凄然枯萎。

    2008.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