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天气闷热难挨。为寻找一处荫庇之地消暑,我与家人驾车离开都市后,沿着山谷的一条小路一直西行。前方是哪?我不知道,家人也从未曾去过,我们只是一味地开车往前走。
路愈行愈远,愈行愈陡,愈行愈窄,最终连绵的山嶂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本想掉头返回,怎奈望及眼前巉岩峭立,林木森森,更有溪流铮琮,翠鸟欢鸣,遂弃车徒步沿着羊肠小路继续前行。步行不远,便至一村,乡人告诉我们这个村名叫“岭根底”,并说你们已到了大山的最跟前,再往前走尽是陡山险岭了。
我们在岭根底村边小憩,沐浴清爽的山岚,痛饮清碧的溪水,惊叹着我们的一双脚竟能走到路的尽头——古人嵇康走到路的尽头号啕大哭,我们却颇感自矜与荣耀。谈笑间,偶见一股炊烟从村南的山壑间袅袅升起。莫非山外有山、山那边还有人家?我们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爬上一道岭隘,跨过一座石砌的小桥,再绕过两个山垴,赫然看到一个幽寂的小村正静静地甜睡在森秀的山坳。小村十来户人家的样子,户户石砌的房子,石砌的门,石砌的阶,看上去浑朴幽雅,怡然成趣。村前是一潭微澜不生、晶莹照眼的湖水,湖岸是几畦葱绿的菜地,菜地边是一盘石碾,石碾旁的柿子树上拴着一头浅灰色的毛驴,毛驴正悠闲的甩着自己秃秃地尾巴。我们进村后,发现家家街门洞开,却不见一人。疑惑之际,一白发老妪闻声从家门出来,看见我们先是纳罕,纳罕之后热情地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喝水。从老人那里得知,这个小村名叫楸树湾,是岭根底的一个自然村,因山高路险,出入不便,村里的十几户人家这几年先后搬到山下去了,现在仅剩下四五户。由于在这个山坳里到处都茁长着茂密的楸树,又有村前那湾潋滟的湖水,所以得名楸树湾。
楸树湾所在的山坳状如葫芦,除“葫芦口”外,周围岩壁如垣,把小村团团围拢,我们刚才恰是从“葫芦口”进入,倘若从别的地方进村想必插翅难越。楸树湾这块独处深山一隅的小小天地,宛如苍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千百年来孑然自在,淡然洒脱,人文、生态自成一统,受外界影响轻如鸿毛。据说,由于山高路迥,又有崇山峻岭的荫翳阻隔,几朝几代的衙门竟不知还有这块属于自己的领土,及至现在楸树湾也没有被标注在县里的行政区划图上。在村民的墙壁上我们没有看到计划生育、社会治安类的宣传口号,更看不到“文革”时期残留的“打倒”“批臭”的字迹。看来楸树湾这个最适宜百姓休养生息的港湾,这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即使世间强劲的风云、急骤的暴雨、汹涌的浪潮,也难以跨入这块幽雅阒静的弹丸之地。
楸树是楸树湾最倩的风景。楸树伟岸挺拔,苍劲蓬勃,就像山里的汉子,铁骨铮铮又一派生机。从楸树湾村口放眼山岭,只见一棵挨一棵的楸树遮天蔽日,密密丛丛,它们从山脚开始弥漫,越过小溪,爬过沟壑,一直冲上了崖巅。远远望去,莽莽苍苍,浩浩瀚瀚,像绿色的海,像海里起伏的浪。我们在林间的小路上漫步,闻听风摆翠叶,遥窥松鼠嬉戏,吮吸百花馨香,走累了就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濯足溪水,嬉戏鱼虾,一时竟忘却了山外是酷暑难当的盛夏。我们爬上林际的山岭,向西眺望,一座座高峻的峰峦峥嵘竞秀,宛如一处处瑰丽的箫台蓬岛,令人歆羡;回头一瞥,自己已据千峰之上,身后的山峦、村庄、小河,道路美如画卷,回家的山路依稀可辨。
从楸树林出来,再看楸树湾那人去房空的院落,一个匿藏在我心底很久的愿望陡然跃出:楸树湾,这个天堂,这片乐土,这个紫气萦绕的洞天福地,不就是我寻觅了许久许久又欲将我的灵魂、我的余生寄托于斯的鲁殿灵光吗?楸树湾的人嫌弃这里的闭塞迁走了,留下一处处古朴的老屋,恰为我将来僦居提供了躲避风雨的便利。也许在某年某月的一天,我毅然挣脱掉套在脖子上的锁链,扯去头上耀眼的花环,褫掉裹在身上华丽的衣衫,带着满身的伤痛,愤然跳出那污浊的都市街区,悄然避开车水马龙的喧豗,头也不回地赶到楸树湾,与那湖碧水、与那片楸林、与那片蓝天、与那蕞尔小村怡然共处,直至我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