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儿爷躺在病床上,形如枯槁,眼睛直楞楞地盯着窗外的圆月。他已经三天没进食,医生早就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也许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很平静地吩咐儿子满阳关掉所有灯光,拉开窗帘,让如水的月光倾泄进来。五十年了,他躲开月光已经整整五十年了!每个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把自己藏在屋子里,他害怕看到月亮,害怕看到那双明媚的眼睛——
那天天气特别晴朗,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空,小村庄浸在月色里,出奇的安静,静得让人心发颤。虽然已是晚春,夜晚的小风还是冷嗖嗖的。他的裤腰里揣着满月儿,他的心尖儿,他最疼爱的女儿。刚喂了半碗玉米面糊糊,她饱了,在他怀里正甜甜睡着呢。他向村外的水井走着,与其说走,不如说是挪,他的腿像灌了铅,每抬一下都要拖上老半天。路边的庄稼地里稀稀拉拉竖着几根麦苗,连续降雨导致洪水泛滥,在地上踩个脚印,一会儿就是汪汪的水坑儿,看来今年的庄稼又要像去年一样绝收了。队里发的救济粮不多,他家成分高,分到的口粮更是少的可怜。
终于到了井边,他抬头看看天,月光竟是那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痛。他低下头看看怀中的女儿,满月儿醒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咿咿呀呀地嘟囔着什么,继而把小手塞进嘴巴,“嗞咕嗞咕”地吮吸起来。他鼻子发酸,眼睛开始模糊,泪水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他的满月儿才八个月大,长着一双跟她娘一样的大眼睛,白嫩嫩粉嘟嘟的小脸蛋儿上俩酒窝,那么招人待见。他的心揪得难受,像千百只手在撕扯。“月儿,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爹无能……治不好你娘的病,也养活不了你呀……”他低声呜咽,身体在井沿前颤抖着。
起风了,井边那棵白杨树张着几片叶子晃动起来,斑斑驳驳扫过脚下,把他的影子摇得支离破碎。他的手刚碰到满月儿,满月儿“格格”地笑出声来,大眼睛扑闪扑闪,好像在叫他爹爹。他楞住了,手臂像被抽去了筋骨没力气抱出孩子,就让她在怀里再待会儿吧,她还不知生活的滋味呀!让自己体温多传递些给她吧,井水太冷,她的小身子怎能吃得消?
他狠狠心,再次把手伸向满月儿,满月儿仰起小脸儿看着他“格格”地笑着,眸子里闪着两个明媚的月亮——他闭上眼睛,不敢看她——当他的手碰到她软滑滑的小身躯时,又一次心软了,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他……他的眼前浮现出干柴样的老母亲,老人家躺在土炕上,把递到嘴边的玉米糊糊推开,有气无力地说:“给满月儿喝,她还小,禁不得饿!”妻子蜷缩在灶台角儿,长期咳嗽使得她的脸焦黄焦黄。三岁的满阳靠着墙根儿,眼巴巴地盯着那碗玉米面糊糊……
他咬咬牙,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从腰间抽出了布腰带……满月儿从他的怀里滑了下去……啊,满月儿!我的满月儿!可怜的满月儿……
他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也忘记了怎么跟家人解释的。十几天后妻子离去了,他没有流下眼泪,只是默默地用草席卷了,葬在了那口井边……从此他害怕看到月亮,总是躲着,躲着,躲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来,那“格格”的笑声、那明媚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的心肺。
如今,他终于要去找他的满月儿了,尽管儿子满阳给他买了楼房,置办了最好的家具,他一天也没有去住,守着老房子,远远眺望着那口井,他知道他的满月儿和妻子都在等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圆月,这月亮跟满月儿的眼睛一样清亮、澄澈。他笑了,他看到了满月儿,她“格格”笑着,张着小手向他扑来——他紧紧抱着她,嘴里喃喃着:“满月儿,满月儿,你原谅爹爹了吗?我的满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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