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去拜见了刘厂长,他的办公室紧挨着车工车间。刘厂长看来是欢迎我的到来,对我的态度显得挺热情,完全不是他对老板讲话时的那种难以接触样子。他问我;“张工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告诉他:“原来在外地的一个农机厂当过主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他听后乐了,说了一句:“好啊!您来了,我就可以脱身了。”我听了吃惊的说道:“刘厂长这话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我和王老板在集体企业干的时候就是同事,那时叫机修厂,我主管生产,老板管业务这块。企业改制后,老板租赁了工厂,继续让我给他管生产。开始几年老板对待我还不错,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矛盾,关系就不行了。去年老板把他哥哥弄了来,老大原来在焊管公司当头,对机加工也不懂,有他在里面一掺和,弄得我也不想干了。现在别的老板一个月给我八千喊我过去;可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交情了,眼下厂里也缺人,我很难开这个口,您了来了就好了。”我听了忙说道:“这可不行,我对制管设备没接触过,哪干的了啊!再说我一个奔六十的人了,出来也就是混口饭吃,您了这个活我可接不了。”他听了仔细打量着我说道:“您看上去可不像快六十岁的人;怎么说您来了我有事也可以脱开身了。原来有个李工,在这干了好几年了,老板总是不给人家涨工资,几个月前跑到别处去干了。现在招来一个宛工,什么也不会,技术上的活还得我自己干。头两天我画了张零件加工的草图,寻思给他找点活,让他用电脑给画出来。没想到他费了半天劲,结果还是让车间拿着图纸找来了;工人看不明白。我一看;亏得看不懂,好么!他把公差都标错了,要是干出来就报废了。”我听了对他说:“我现在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刘厂长多多关照。我和老板讲了,准备去一家焊管厂看看,他说让您领着我去。”他听了说,好!现在我就和你去。
腾龙机械公司坐落在全国闻名的第一庄。焊管厂就在公司的对过,进厂后刘厂长先领我进了办公楼。我一眼看到前厅里挂着第一庄原来的老书记的大幅照片,——这让我吃惊不小;老书记是个有名的风云人物,可是因为违法关进了监狱;再看墙上写的标语,让人觉得时间还停留在当初那个年代。
刘厂长找到供应部的人交代好了后就回去了。我在各个车间转了一遍,仔细的观察了制管设备的每道工序。出来时看看时间还早,于是准备去到街里转转,顺便买些日用品。
第一庄虽说依旧称作庄,实际已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小城镇了,尤其是工业产值,恐怕要超过一个小城市了。顺着街道向西走,我先去了庄里的九龙壁,来回乘车路过了两回,这次要到近处仔细看看。九龙壁建造的很一般,倒是后面原来的老书记题词引起我的兴趣;上面写的什么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主要是讲的第一庄的变迁。整个题词保存很好,看上去字迹的油漆还很鲜明,应该是刚刚刷过。
看来这里的人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老书记;当年是他领着第一庄从一个远近闻名的讨饭村变为全国最富有的农村,让当年的第一庄成为社会总产值,人均收入等各项经济指标在全国农村高居榜首的富裕村庄。
后来发生了震惊全国的第一庄事件;老书记被法院以窩藏、妨碍公务、非法拘禁等五项罪名,判处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第一庄是靠办轧钢厂和焊管厂起步的,当年在钢铁这个国营企业垄断的行业中,其钢材之来源及钢管的销售,无一不与大型国营企业及物资部门密切相关。开始时庄里的二十多家轧钢厂和钢管厂规模都不大,设备也很陈旧。当年堆在轧钢厂院子里的小山一样的废钢铁,那可是当时中国市场的紧俏货,没有相当的本事和过硬的关系绝对搞不到手。他们用低价买来这些废钢铁,加工成钢材后又用高价卖出,其所获得的显然不仅仅是加工的利润,而且还有紧俏物资的市场差价。
老书记可以说是中国最善于利用国家政策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农民,他所领导的第一庄取得的一个个辉煌的成果,其实就是他巧妙地对付政府的一个个故事。
从九龙壁回来我又去了庄里有名的香港街,街上的店铺三三两两地开门营业着;看上去是一条很普通的商业街,而且显得有些破旧了。
我见到一家发廊,心想自己正好该理发了,于是推门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打扮时髦的一位小姐满面笑容的迎上来说,大哥!快坐下。我望着眼前豪华的装潢心中有些警觉,担心自己理发被宰;于是问了一句,理发多少钱?没想听到的回答是,我们这里不理发。我不解的问,不理发你们干什么?小姐笑嘻嘻的答道,我们只洗头和按摩,不过里面有全身按摩,还可以提供特殊服务。后来我知道;在第一庄不仅仅是发廊,就连每个洗澡的浴池都存在色情服务,更不用说那些灯红酒绿的洗浴中心了。
其实我选择来第一庄打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这里充满好奇,很想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解一下第一庄的过去和现在。
第二天,我见到老板的大哥坐在办公室没事,便走了进去。我坐下后,老大热情的问我,张工来我们这里还习惯吧?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我连忙说,挺好的!我昨天去了对面的焊管厂看看。当我说到看见管厂里还挂着老书记的相片时;老头子的表情变得有点激动起来,他说:“是的,第一庄的人们是不会忘记老书记的。没有老书记,就没有第一庄;没有老书记,就是改革开放也到不了今天。没有人是没有错误的,如果论功过,我认为老书记功劳要占百分九十。当年他为了村里发展费尽了脑筋,到最后他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吃十来片安眠药都睡不着。老书记半夜睡不着了,就一个人到大队里坐着去。老书记吃饭时从来不喝酒,只喝面汤。如果老书记不出事,第一庄早就发展起来了,绝对不是現在的样子。”
我听了后连连点头,说:“对!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功劳也不容抹杀。当初不知道第一庄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大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他告诉我:“说到底啊!老书记他当初就是太狂了;除了中央来的,一般当官的他根本看不在眼里。起因是两起人命案;先打死的是老书记的近亲,是他的亲姑父柳田,他们两家原来的家族关系相当密切的,柳家也算作是庄里的功臣。打人的是老书记的堂兄弟;起因是柳田的儿子柳金辉作为表叔,强奸了他的闺女,弄得女方精神失常。他知道后不干了,找不到柳金辉,就领着几个人把他的父亲柳田给打了,老头子岁数大了,一下子就给打死了。其实这次死人和老书记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老书记后来对打人的有些袒护。老柳家和市里的一个公安局长沾点亲戚;这一死了人呢,老柳家就和这个局长攀上关系了。市里下来人来拿这几个打人凶手,可是老书记又不听这个,还是护着这几个打人的,于是就和上面扛上了。后来死的这个叫魏富合,是万大公司下面新建的一个叫华全公司的小头头。当时华全公司上下串通,在搞基建工程时大吃回扣,整个是一帮败家子。万大公司挨个审查华全公司的人,发现位富合有两万多元的账目没法说清,审讯他时让万大公司的人给打死了。没想到人家位富合家里根子很硬,听说是和一个当官的是挺近的亲戚,这件事据说是惊动了高层。其实这次人命案也是底下的人干的,可是老书记他非自己出头扛着。最后不是那个市公安局长带着武警来围第一庄吗?老书记说,‘他来啊,我让你连村都进不来!我是党员,党内的事情党内解决,你为什么到我的第一庄公开围攻?’当时各个进村的路口全用大车堵住了,工人全放假了,一个个拿着铁管守在村口。那意思就是你有武警,我有老百姓。当时几个集团公司的头儿们都在老书记周围坐着;你知道有多少人劝他?劝他别这么狂了,其实当初如果把事情说开了,可能完全是两个局面了,可他非要愣顶,最后闹成这个结果。老书记给抓起来后,那个局长领着人来庄上给大伙开会说;老书记想让谁死谁就得死。这都哪跟哪啊!我们这叫个庄,但连外来人口也有好几万人,这么多事都是老书记管着;就是你们公安局办案就保着不死人吗?”
听说曾经有一个记者问过老书记,有人说您是这里的土皇帝?当时他答道,把那个土字去掉,我就是‘皇帝’。这说明老书记的皇权意识已经在头脑中膨胀,发生后来的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老书记毕竟是一级党组织的负责人,党的基层领导人思想出了问题,作为上级党组织应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书记被捕后被抄家,据说只搜出十多万元,也没有查出什么经济问题。也就是说,作为第一庄‘皇帝’的老书记掌管着这么大的集体家当,而没有往自己腰包多揣过一分钱,这个是很难做到的,也是很了不起的。老书记以最善理解上面政策著称,而这次他判断失误了;他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扳倒他这面作为农村改革开放以来的一面旗帜。
权力把老书记扶起来,权力又把他整倒,从整个过程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悲剧了。
“眼下我们这上亿家产的人都有,但也有人穷得连暖气费都交不起。现在村里有钱的人占少数,没钱的占到百分九十。还是老书记那阵好,那時走的是共同富裕,我们的住房水电什么的都不要钱。现在村里社会治安也不好,自行车锁在家门口也被偷。到如今厂子都归私人了,当老板用不用你,那是人家说了算,你家里再难,当老板的也不会管你。虽说厂子都归你们个人了,但你那厂子的房基地是我们村上的啊!那厂子可是老书记领着我们建起来的啊!政府要是不包给他们,俺用那地也可以挣钱啊!你租俺的地,得给俺钱吧?现在有厂子的才几个人?可是俺们到厂里上班,你说不要就不要了。现在俺们地也没了,俺们找谁说理去?你们一个个都富起来了,俺们以后指望什么吃饭?”这是当时年近六十的钳工车间马师傅对我讲的一段话,也说出了第一庄改制后的现状。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图纸,手机铃响了。电话是沧海市打来的,对方在核实了我的姓名后告诉我,他们是沧海市纪检委的,举报郭金富的材料已经收到,现在已经开始调查,希望我有时间到沧海市纪检委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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