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杂书记
韩联社
作者敬启:
些许年来,自谓书虫,经常逛旧书摊,淘了许多杂书,也读了许多杂书,虽然也没有读得眼界润霞,心底生莲,有些书读来,却也如佛前香火,醇香氤氲,散乱如绮,明艳闪烁。每每暗自思忖:在这个世界上,滋味最醇厚者,不是佳肴美酒,不是美女靓仔,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最简单的东西——书香。闲暇时日,喝酒喝烦了,打牌打厌了,看世事俗海翻涌,论人物是非混淆,翻开这些书,随意浏览,于是就有了《读杂书记》,供同好者一哂而已。嫌累赘者,乞略过可也。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意念,始于2007年6月23日。这组文稿,先在河北公安网警民博客圈连载,因为受到了一些博友质疑,后来就放下了。一停四年,沧海桑田,许多的人与事,令人莞尔。追寻半天,却是心慕田园之闲静,魂系闲书之斑斓,于是翻出这组文稿,转发在这里吧。这可能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吧。因为,回顾平生,似乎除了读书,写文章,自己一无所长。与官场,了无挂碍;与商场,两眼朦胧;与情场,不辨南北。那就钻进旧书堆里吧,“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些古训,如今早就不灵了。如今,书中只有清气弥漫,文字庄严,学问绚烂,知识浩瀚。在这个物欲横流是非颠倒的世界上,书本,似乎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时代饰物;读书,已经成了一种可笑的多余的无用的无力的无奈的行为。可悲也欤!
算了。既然是一种喜欢,就不必谈论世相若何了。
今天是2010年国庆,因为恐惧浩浩人流,没有出行,隐居都市一隅,潜心读些无用的杂书,写些无用的琐记吧。——俺的《读杂书记》店铺,从今天重新开张。呵呵。
之一
《弘一大师文集·书信卷》
■一句弥陀作大舟
这是《弘一大师文集》书信卷,上下两册,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6年9月版。从民心河西侧花卉园门前的旧书摊淘来,2元两本。那条短而狭的花卉街,曾经回荡着与都市喧嚣不同的市井繁华,可惜后来建设规范街道,街道拓宽了,集市没有了,人群也随之消散了。
那时候,街道两旁,百货杂陈,蔬果、美食、大排挡,纷乱杂陈,与人们杂沓的脚步混作一团。路南侧有一家全羊汤馆,招牌上画着一只肥嘟嘟的老羊,还有一碗冒着气泡的羊汤。老板是个穿着油唧唧上衣短裤的粗汉,经常嘴里叼着一把短刀,卡巴卡巴撕扯着羊骨头架子,一边大声吆喝:“羊汤羊汤,喝了不慌!”
有一阵子,我每天早晨蹓跶到那里,来一碗羊汤,慢慢的喝,看着纷乱的人群,兀自体味沉寂。古人所谓“大隐隐于市”,此之谓乎?尽管人群犹如蜂蝶舞,你倒不必忌讳什么,反正大家谁也不认识你么!
喝完了羊汤,往东走,两侧全是书摊,价格低廉的恐怖,当然大部分是盗版。就在这里,我邂逅了弘一大师。从前读过他的传记之类,书信倒是没读过的。我有个毛病,凡没读过的,就是可读的,就买下。
弘一大师(1880-1942),本名李叔同,浙江平湖人,生于天津,既是才气横溢的艺术大师,也是名扬天下的一代高僧,于1918年8月19日,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削发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同年9月,在杭州西湖灵隐寺受具足戒,自此,大师视名利如草芥,以振兴佛教、弘扬南山律宗为己任,云水飘泊,萍踪无定,一生弘法的寺院多达上百处,从来不把哪个寺院看作个人私产,一旦离去此缘便了,并声明终身不作住持、方丈。赵朴初先生给他的评语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书信卷》编者署名萧枫,扉页是两个大字:佛光。不知是否大师手迹?前四页是大师从少年到入佛期间的照片与手迹。大师手书的灵峰偈语,令我长时间注目礼拜——“临行赠汝无多子,一句弥陀做大舟”……
这些书信的接受者,有许幻园、刘质平、夏丏尊、丰子恺、李绍莲、宝善和尚、寂山和尚、寄尘法师等。遥忆当年,他们捧读大师手迹,怎样的如浴佛海、满怀冰雪啊!佛光漾漾照临尘寰,一丝蛛网,牵连向月,一朵残荷,望向地心,其间抖动的滋润与圆满,有谁能知?
“……前见示佳著,盥诵再四,哀艳之思,溢于毫素,佩甚佩甚。暇当掇拾数什,奉和大雅,但珠玉在前,而瓦砾空瞠乎其后耳……”
这是致许幻园第一书。大师未出家之前,与许幻园、蔡小香、袁仲濂、张小楼在上海结为“天涯五友”,情同手足,大师称许先生“幻园吾哥”。在第四书里,大师说自己呕血,并诵近代诗人范肯堂《落照》(绝命诗)——“落照原能媲旭辉,车声人迹尽稀微。可怜步步为深黑,始信苍茫有不归!”可能意识到了身体不佳,他表示,“家国困穷,百无聊赖,速了此残喘,亦大佳事”。把“死”归为“大佳事”,可见大师修为之深厚也!
寂山和尚是福州庆福寺住持,弘一大师以师事之,在1922年农历5月27日寄自温州的信里,大师谈到了他出家后妻子的情况:“前数日得天津俗家兄函,谓在家之妻室已于正月初旬谢世,属弟子返津一次,但现在变乱未宁,弟子拟缓数月再定行期,一时未能动身也……”
他的妻子辞世,是他出家之后的第四年。是否与此有关,不得而知。
丰子恺(1898-1975),浙江桐乡石门人,著名画家、文学家、音乐美术教育家,是弘一大师在浙江一师任教时的弟子,与刘质平并称为大师之“两大弟子”。1927年农历9月26日,他皈依乃师,成为有名的“三宝弟子”。他与大师合作的《护生画集》,是一部规劝世人食蔬果、戒酒肉,一心向善的诗配画合集,诗与画珠联璧合,古朴精美,在佛教界获得了广泛推崇。大师写给他的信里,在反复推敲这部佛光飘漾的作品。1929年农历8月22日寄自温州的信说,又作成白话诗数首——
(1)倘使羊识字
倘使羊识字,泪珠落如雨。
口虽不能言,心中暗叫苦!
(2)残废的美
好花经摧折,曾无几日香。
憔悴剩残姿,明朝弃道旁。
(3)喜庆的代价
喜气溢门楣,如何惨杀戮。
唯欲家人欢,那管畜牲哭!
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著名作家、出版家,是弘一大师在浙江一师教书时的同事,二人一生感情深挚。一次,夏丏尊向李叔同介绍一篇日文杂志上有关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此后,李叔同悄然来到大慈山虎跑定慧寺,断食17日,体验到佛门清静,感觉良好。回校后,他茹素诵经,言语中机锋已现,不久即皈依佛门。据说,夏丏尊为此非常自责。其实,即使果真如此,夏老也不必过分内疚。自古佛缘如天,弥漫无穷,岂是什么人的话语能改变的?弘一大师出家后,夏丏尊发起成立了“晚晴护法会”,募集资金,购置物品与书籍,并修建“晚晴山房”,成为大师留在尘世间的“后方基地”。
1930年,弘一大师自上虞法界寺写信给夏丏尊:“移居之事,诸承护念,感谢无尽!居此已数日,至为安适,气候与普陀相似;蚊蝇等甚稀,用功最为相宜。居此山中,与闭关无以异也。以后出家在家诸师友,有询问余之踪迹者,乞告以云游他方,谢客用功,未能通讯及晤谈云云……”
刘质平,浙江宁海人,是弘一大师在浙江一师教书时的弟子。他后来赴日留学,专攻音乐,最后一年生活无着,大师予以资助,二人情同父子。大师出家后,刘质平对大师给予了多方照料与资助。大师给刘质平的信里,多涉柴米油盐之句。1927年阳历5月寄自杭州信:“承寄衣件,已受到,至感!余后详复。不具。”1930年农历9月24日寄自慈溪金仙寺信:“再乞仁者暇时,往‘北火车站宝山路口佛学书局’购请下记之书,以惠施朽人,至为感谢。(一)《一切经音义》一部,一圆二角六分。(二)地藏菩萨像,大张一张四分,不著色彩的。(三)北京版《梵网经菩萨戒本》,同本一册,三角二分。(四)又目录三册。以上各书,乞付邮寄下。”1930年农历11月1日寄自镇海信:“承寄蚊帐,已收到,感谢无尽。”1931年农历9月29日寄自上虞法界寺信:“乞购大块之墨带下”。同年寄自慈溪金仙寺信:“乞在宁波购小瓶‘痰敌’一瓶。”1932年寄自慈溪金仙寺信:“今晨由民局送来线袍一件,至用感谢。”1933年寄自泉州信:“兹奉上洋四元,乞代购:兜安氏止痛药水二瓶,买时乞细看‘兜安氏’三字及止痛药水字样。牛奶饼干一大盒。牛奶本是素物,可以供佛,但余近年来不甚愿食,今因病发,虚弱太甚,不得不食是以滋补也。”1941年寄自泉州信,叮嘱质平做棉袄之尺寸:“所示棉袄之尺寸,其身长再增加一尺”……
1931年农历9月29日,也许是个苍凉的秋天吧,弘一大师在这天写给刘质平的信里,附寄了四首连句——
今日方知心是佛
前身安见我非僧
事业文章俱草草
神仙富贵两茫茫
凡事须求恰好处
此心常懔自欺时
事能知足心常惬
人到无求品自高
另外,在弘一大师书信的字里行间,多有身体欠佳、失眠头痛等句。1924年农历8月17日致老友杨白民之女杨雪玖信,说“余于七日病湿热并胃疾,几濒于危”;1928年农历正月3日致刘质平信,说“朽人近来精力衰颓,远不如前。不久即拟往远方闭关,息心用功,不问世事”;1929年农历3月晦日致夏丐尊信,说“此次旅途甚受辛苦,至今喉痛及稍发热,咳嗽,头昏等症,相继而作”;1929年农历8月14日寄丰子恺信,说“近病痢数日,已愈十之七八。惟肠胃衰弱,尚须缓缓调理,仍终日卧床耳”……
最为神奇者,是弘一大师1942年阳历十月在泉州写下的遗嘱,也是留给弟子刘质平的——
遗嘱
质平居士文席:
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谢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前所记月日,系依农历也。谨达,不宣。
捧读弘一大师之书信,既感到了他的佛意弥漫天地之间,是吾辈俗人根本无法攀追的;同时也明白了,大师出家之后,并未化为神仙,也有情绪起伏,也要吃喝拉撒,也患头痛脑热,也怕蚊蝇叮咬——崇山峻岭上,枯藤朽枝下,岩岫云崖间,曾经栖息了古今人类无穷无尽的关于神仙与永恒的幻想,弘一大师就飘飘走在云端,走在了人类追求的至高至巅上……
(2007,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