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可爱是无知。那时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每天都在发见什么新的现象,新的真理。现在呢?“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都已经看厌了。宇宙和社会是那么陈旧,无味,虽则它们其实比“儿时”新鲜得多了。我于是想念“儿时”,祷告“儿时”。
——瞿秋白 《儿时》
过了大年是小年,“大年吃,小年儿玩儿”。正月十五晚上点灯祭神,然后走上街头看烟火,五彩缤纷的烟花,震耳欲聋的鞭炮,饱胀了每个人的神经……慢慢儿地,鞭炮声稀疏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火药味渐渐淡去,人们各自扎堆儿寻乐去了。
我大娘会“抬灶王奶奶”。看完烟火,大家结伴来找她,被煤烟熏黑的屋子里挤满了大姑娘、小媳妇儿和小丫头儿。大娘在灶王爷的神龛前摆上香案,又在屋子中间放上一个蒙着红布的八仙桌,然后焚香祷告,恭请灶王奶奶驾临。约摸半柱香的功夫,大娘说:"灶王奶奶要来了,你们谁来问姻缘?”胆小的都撤后面去了,平日里泼泼辣辣的三妮儿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大娘让她拿了草墩儿坐在桌子底下,反复叮嘱千万别睡着了,否则会被灶王奶奶带走的。一炷香燃完了,大娘又续上一炷香,三妮儿在桌子底下一声不吭,又半柱香过去了,还是没有声音,大伙儿都屛着呼吸,谁也不敢说话,生怕惊着灶王奶奶。第二柱香眼看要燃完了,大娘轻轻敲敲桌子,口中念念有词,掀开红布,三妮儿靠在桌腿上睡的正香,大娘急忙拉起三妮儿喊她的名字,三妮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傻乐开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她见到灶王奶奶没,她嗫嚅说见到了,问啥样子,说白头发,慈眉善目的,问她问姻缘了么,她只傻笑不答。待嫁年龄的小翠更是好奇,恳求大娘让她也会会灶王奶奶,大娘说一年只能问一次,明年吧。大家只好失望地散去,各自盘算着明年一定要抢先。我悄悄问大娘:“您见过灶王奶奶吗?灶王奶奶真的那么灵吗?”大娘也只是笑而不答。
据说正月十五晚上是老鼠国王嫁闺女的好日子。一伙儿半大小子半夜跑到野外的坟丘里偷看老鼠娶媳妇儿,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迎亲的小老鼠们吹着唢呐挂着红绳,送亲的小老鼠一个咬着另一个的尾巴排成一条长龙前进,新娘子戴着红花由四个小老鼠抬着夹在队伍中间,可有趣了!看是看,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如果惊动了老鼠们是要遭天谴的。我们这些女孩子甚是惊奇,真想亲自去看看,可又害怕那阴森森的坟地。
“正月十六遛百病”。天还不亮,人们就聚集到了街口、路口,抱来大捆的柴火点燃了,一边烤一边念叨:“正月十六八道灵,烤烤哪儿,哪儿不疼……”烤着这“神”火,仿佛身上的所有病痛都随着火苗消散了。孩子们从家里拿来黍子面做的灯盏儿放进火堆里烧,火灭了用棍子拨拉出来,剥了外面的黑皮吃,一个个弄得手上、嘴巴上全都黑乎乎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憨憨地笑……
小村庄的变化日新月异,年俗味儿却越来越淡。如今,满头银发的大娘每日里陶醉在孙儿孙女的笑声里,敬神的八仙桌变成劈柴蒸熟了两锅香喷喷的馒头。碰巧遇到三妮儿,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办了个小养殖场,养了五千多只鸡,小康日子过得滋润。开玩笑问起当年抬灶王奶奶的事,她哈哈笑了起来:“都是糊弄人的!那时候谁敢对神灵不敬呀?没见也得说见了,怕神灵怪罪!”
村庄的面积在扩大,庄稼的面积在缩小,再没见过坟丘的影子,就连土坟头都削的锅盖大小,隐约只剩影子了,自然也没了老鼠娶媳妇的奇闻。正月十六清晨的火堆越来越少,人们宁愿躲在暖暖的被窝里睡懒觉。灶房西墙上的“灶王爷”依然庄严地凝视着人间,但他的地位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不知何时,他面前香炉里的灰已经被顽皮的孩童倒掉做泥娃娃玩了。
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可以操控人们所有行为的“神”慢慢成了一张张贴在神龛上的“纸”。人们变得越来越"聪明",活得越来越"明白",你有如意算盘,我会变化多端,不必顾忌什么头顶三尺有神明,也不用考虑身后千秋之事……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当感到身心俱疲的时候又开始怀旧了,怀念那份质朴,那份单纯,怀念那傻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