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这是苏曼殊1909年写给陈独秀的诗。苏曼殊写诗,始于1903年,当时正在《国民日日报》当编辑,与陈独秀同事,陈曾说:“曼殊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真是所谓天才。他从小没有好好读过中国书,初到上海的时候,汉文的程度实在不甚高明。他忽然要学作诗,但平仄和押韵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他做了诗要我改,改了几次,便渐渐的能做了。”
民国文人中,最擅旧体诗的郁达夫曾说:“他(指苏曼殊)功底并不很深,但能吸收众长,善于融会贯通。”
苏曼殊擅诗、画、小说,参加过兴中会等革命组织,可惜34岁时竟死于贪吃,陈独秀曾说:“曼殊的贪吃,人家也都引为笑柄,其实正是他的自杀政策。”此言颇令人好奇:苏曼殊名满江湖,为何却要自杀呢?
才华源于童年不幸
苏曼殊身世诡异,连曾与一起创办《新生》杂志的鲁迅都搞不清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因“曼殊和尚的日语非常好,我以为简直像日本人一样”。鲁迅这么说,因他自己的日语说得不太好,有口音。
苏曼殊1884年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来自广东香山的茶商苏杰生。苏家旅日经商已三代,苏曼殊祖父苏瑞文创业,到苏杰生时已“知名度甚高”,苏杰文在老家有妻妾,在日另娶河合仙为妾,后苏杰文与河合仙之妹河合叶子私通,生下苏曼殊。
苏曼殊出生才3个月,生母便弃他而去,幸河合仙视苏曼殊为己出。
苏曼殊降生后,苏杰生碍于家族压力,一直未予公开,故苏曼殊与生父隔阂,再加上河合仙曾与日人结婚,生有一女,故苏曼殊童年曾以为自己是“拖油瓶”(被带到后夫家去的前夫所生子女)。
5岁时,苏家正式接纳苏曼殊,将他接回香山祖居,苏曼殊不得不与河合仙分离,几年后,苏杰生因生意失败,亦离开日本。苏杰生妻妾多,排斥苏曼殊,而苏曼殊的父亲又“‘颇多懦弱’,惧怕妻妾,对他少痛惜”,故父子关系极冷淡。
传说13岁时,苏曼殊患急病,婶婶们认为治不了,竟“将其置于柴房以待毙”。
苏曼殊原本身体就差,河合仙曾撰文说“我儿年幼善病”,再加上这些独特的遭际,使苏曼殊很早便产生了厌世的思想。
为何总写“女追男”
苏曼殊在《潮音跋》中曾说“年十二,从慧龙寺住持赞初大师披剃于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很多人信以为真,但这很可能是苏曼殊笔下诸多小把戏中的一个,他在小说中还说自己16岁时在日本曾爱上邻家女孩,却被叔父阻止,致女方蹈海自杀,自己愤而出家,亦属无稽之谈。
苏曼殊的文章往往随性而起,他曾撰文说自己是日本人,但也曾撰文说自己是中国人。
1898年,苏曼殊在表哥林紫垣资助下,赴日本横滨留学,1992年考入东京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1903年又转入成城军事学校(当年改成振武军事学校),陈独秀、蒋介石均毕业于此。
在日期间,苏曼殊加入革命党,同学冯自由曾说:“因林氏只月助十元……(苏曼殊)乃刻苦自励,迁于最低廉之下宿屋,所食白饭和以石灰,日本最穷苦学生始居之。曼殊竟安之若素,不以为苦。每夜为省火油费,竟不燃灯。”
1903年,因俄国毁约,不肯撤出驻扎在中国东北的军队,留日中国学生组织了“拒俄义勇队”,苏曼殊也加入其中,还捐了很多钱,引起表哥不满,中断了助学金,苏曼殊只好辍学回国。林紫垣仅给了苏曼殊一张船票,“不给予钱钞”,在船上,苏曼殊伪造遗书一封给苏杰生,称已自杀,从此与苏家无关。
在苏曼殊的内心中,有强烈的“弑父”情结,苏曼殊后以小说名世,而他小说中总是“女追男”,体现出他对母爱的渴望。
偷章士钊钱去做和尚
回国后,苏曼殊在《国民日日报》工作,结识了章士钊、陈独秀。
一日,苏曼殊突然问章士钊:人为何能生小孩?章士钊极尴尬,说你去找本卫生书看看就知道,何必问我。苏曼殊说:书上说男女在一起才能生孩子,可事实上也有例外,我见过一个妇女,先生外出多年未归,她照样生了小孩,可见女子不需要男子也可单独生育。
众人皆默然,苏曼殊却自以为驳倒了大家,面有得色。
苏曼殊曾想翻译《茶花女》,刊发在《国民日日报》上,称这是他最喜欢的书,且“日食摩尔登糖三袋,此茶花女酷嗜之物也”。陈独秀知道后,劝他说人生不要总想伤心事,应跳出个人情感漩涡看问题,令苏曼殊茅塞顿开。于是,苏曼殊转去翻译《惨世界》(即《悲惨世界》),因陈独秀特别喜欢这本小说,但苏曼殊的翻译质量不高,属半译半作,还未连载完,《国民日日报》就因内讧而解散。
不久,苏曼殊又出奇闻,“久之,意不乐,取行严(即章士钊)三十金,不告而去”,“旋至惠州某小寺,削发为僧”。
1904年旧历正月,苏曼殊在寺中觉得无聊,可修行时间不足,无法获得僧籍,他干脆窃走已故师兄的谱牒,还顺手偷了师傅的私房钱做旅费。就在这一年,苏曼殊父亲病危,想见苏曼殊一面,却遭拒绝,甚至连葬礼,苏曼殊都没参加。
鲁迅没把苏曼殊当哥们
脱离寺庙后,苏曼殊在香港《中国日报》工作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又捅娄子。
当时康有为寓居香港,《中国日报》社长陈少白等想去拜访,便给康有为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去,康有为仍记恨当年保皇党与革命党之间的纷争,避而不见,命守卫将送信人轰走。苏曼殊听说后,直接找到陈少白,说要借他手枪去刺杀康有为,陈少白再三劝解,方息事宁人。
1906年,苏曼殊回到上海,被清政府通缉,只好逃到日本,在东京结识了鲁迅。此时鲁迅因成绩不佳,加上志向转变,离开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准备转向文坛。几名同好共同编辑了《新生》,苏曼殊为该刊配图并撰文,但鲁迅后来谈到这本杂志时,竟未提苏曼殊。
鲁迅的忽略,或与双方性格不同有关,鲁迅说苏曼殊“古怪”,有钱就“喝酒用光”。1928年,苏曼殊去世十年时,有好事者在苏坟上冒名鲁迅题诗,称:“我来君寂居,唤醒谁氏魂?飘萍山林迹,待到它年随公去。”
鲁迅知道后,撰文称:“那首诗不大高明,不必说了,而硬替人向曼殊说‘待到它年随公去’,也未免太专制。‘去’呢,自然总有一天要‘去’的,然而去‘随’曼殊,却连我自己也梦里都没有想到过。”
餐桌上的拼命三郎
苏曼殊曾患脑疾、疮痛、寒疾、痢疾、咯血症、肠病、肝跳症等,可他从不节制口腹之欲,以此缓解内心的忧伤。他曾写道:“午后试新衣,并赴源顺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
一次友人陈去病买了一包栗子,共食后,苏以为美味,趁陈睡觉时,又去买了一包,陈去病劝他说:“栗子吃多会腹胀。”苏曼殊不以为然,独自把一包吃尽,结果晚上胀得难受,呻吟到第二天天亮。苏曼殊曾给柳亚子写过一封信,落款竟是“写于红烧牛肉鸡片黄鱼之畔”。1913年12月,苏曼殊在日本给柳亚子写信说:“病骨支离,异域飘寄,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即苏曼殊)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
苏曼殊嗜糖,自称“糖僧”,他曾自记在杭州“日食酥糖三十包”,小说名家包天笑曾有一诗调侃苏曼殊的嗜糖顽习:“松糖橘饼又玫瑰,甜蜜香酥笑口开;想是大师心里苦,要从苦处得甘来。”
苏曼殊还喜欢饮冰水,章太炎曾记得苏曼殊在日本“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易白沙请苏曼殊吃饭,苏暴食罢,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陈独秀看出了苏曼殊的厌世情结,说:“他(指苏曼殊)眼见举世污浊,厌世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在许多旧朋友中间,像曼殊这样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了。”
终于把自己吃死了
除了贪吃,苏曼殊亦贪色,在上海时,常出入妓院,但只是陪着聊天,他有洁癖,不允许妓女碰他衣服,但谁倾诉身世之苦,便不惜给与重金。可豪爽之外,苏曼殊每笔花销都会细心记录,甚至几个铜板的小事也不放过,可他在“青楼楚馆”开支竟高达1877元,而同时期买书花的钱却只有500多元。
1912年,苏曼殊出版了《断鸿零雁记》,这是一本自传体的爱情小说,被誉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是“鸳鸯蝴蝶派”中的名篇,也是苏曼殊的代表作。
1918年春,苏曼殊病卒于上海宝隆医院,据传说,住院期间医生对他的饮食严加控制,不准吃糖,可他却逃出医院,去街上大吃八宝饭、年糕、栗子和冰淇淋,致肠胃病加剧而死。死后,在他的床下、枕旁找出不少糖纸。
苏曼殊一生穷困,去世前一两年,有时竟会典当掉剩余的衣服,赤条条不能见客。“赀绝穷饿不得餐,则拥衾终日卧”。
或者,对苏曼殊来说,这样的一生,早点结束反而是好事,只可惜未能留下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