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父亲的病床前,继母涕泗交流;父亲去世后,继母更是嚎啕大哭,她一遍遍诉说着:“你怎么走了,你怎么走了,我可咋办哪……”
她是在哭父亲,更是在哭自己。我上前扶起她,大声说:“谁说没人管你啊,我们会管到底的。”
父亲的一生,像一幅凄凉的风景画,萧瑟而寒凉。一生辛勤,一生奋斗,一生挣扎。做农民,没有力气;做父亲,又给儿女们一副多愁善感的心性;然而,最失败的,还是做丈夫。
我总是认为,父母的婚姻是很失败的,我甚至认为他们早年该离婚。父亲太多愁了,日日为生活的艰辛叹气;母亲太坚强了,千斤重担挑肩上,再重也不吭一声。父亲把对生活的不满和人生的重负都转化成了怄气,每天每天,都在和母亲生气,发脾气;但无论如何,母亲就是一声不吭,这让儿女们很恼怒。记得上小学时,因为父亲给母亲气受,我大怒,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致父书》,慷慨激昂地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认为说得有理。其实如今想来,父辈的事,哪里是儿女们能评判的。
生母走了,继母来了,父亲大概才找到了他的知音。继母为他料理家务,洒扫院落,据说,还为他热洗脚水——总之是对他很好。而父亲对她也很好,这就引起了儿女们的不平。
有一次小妹对我说,她回家时,见到父亲拉着小拉车到地里去,老太太居然大模大样坐在车上。“他什么时候这样拉过咱娘?”小妹颇愤愤,我却笑了:“管他呢,只要他高兴拉就行。”
许多年来我在想,父亲肯定有他的痛苦。他读了书,有文化,他需要交流、沟通,可母亲恰恰没读书,没文化,这种差异造成了他们的隔阂,也同时造成了他们婚姻的不幸。一潭死水会让人窒息,没有交流的婚姻同样会令人痛苦的——父亲的痛苦大概就源于此吧。有时我不免猜测:父亲是否想到过离婚呢?
当然,同样令他痛苦的,还有那极其艰难的生活!
记得从读小学开始,父亲就念念不忘:“好好读书吧,咱们没有别的出路,你爹也没有别的本事。”那时,他在村供销社做代销员。多少个夜晚,跟父亲走在村里幽暗的路上,心里在想着远方的城市,那彩虹一样的梦想便熠熠放光。乡下人有着乡下人的执着吧,我顽固地认为,这里的生活并不属于我;但哪里属于我呢?——不知道。
只知道春天来了,该下地了。春耕时节,老牛气喘吁吁犁地,我气喘吁吁跟在一旁拉绳,“与牛同乐,其乐无穷”?那是星期天。父亲说:“你只要是学习,就不用去劳动了。”
看看夏天来了,小麦该收获了。毒热的太阳下挥起镰刀一缕一缕割麦,汗水一道一道流下来,犹似今日的桑拿浴。老母亲在割麦,老父亲也在割麦,村里的父老乡亲们都在割麦——他们的汗水泪水浸泡的苦涩,如今依然淅淅沥沥回响在岁月的天空里。
秋天过去,冬天来临。故家的雪,晶莹剔透,寒凉彻骨。在冬日的阳光下,那雪光倒还温柔些,而到了夜晚,漆黑的夜色里,凌厉的雪光如无数把刀剑,刺得人两眼迷离,涩涩发疼。就在这冷飕飕的乡村夜雪里,乡亲们特别喜欢围坐在一起,听父亲讲述书上的故事。
他讲过水浒三国,讲过红楼梦林黛玉贾宝玉,还讲过东周列国,等等。记得我听过一次,讲的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心里特别羡慕那个混帐小子卖油郎,直到后来读了大学,才知道这是来自冯梦龙的《三言两拍》,那时却对父亲佩服得很!
那温馨而浪漫的乡村之夜,如今与老父亲一起消失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怀念与伤痛!
(四)
从入院到弥留之际,父亲就没能说出一句话。只记得第二天下午,他似乎有些清醒,两眼有些微转动,嘴角也抽动起来,跟着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但仅此而已。
父亲,我知道,你是有许多话要说,你还有许多的事要做;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说过:此生不幸生为念书人(虽然你并没有真正念过几年书),不会与人争,也没有能力与人争,更没有能力给儿女们创造更好的生活。但是父亲,我要说:你是无愧的,你也是伟大的。你已经用你的一生,铸造了儿女们的品格与思想,使我们有生之年无怨无悔地生活下去!
永远记得院落里的那一排白杨树,在没有读过茅盾先生《白杨礼赞》的时候,我早就在心里礼赞它们了。那时我家住了三间土坯小房,还是63年发大水后盖起来的。夏如蒸笼冬如冰窖,一家六口挤在一盘土炕上。父亲说:看门前那四棵白杨树,等它们长大了,咱家就可以盖新房了。于是我们就盼呀盼。几年之后,父亲果然兴屋盖房,这几棵树果然都作了新房的栋梁,“像你们哥儿几个一样,”父亲骄傲地说。
但是要盖新房谈何容易,需要一个农家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精心算计。砖要一块一块垒上去,可砖从哪里来?还有水泥、白灰、木料,再加上用人的吃喝,这需要多少钱哪!没有蚂蚁啃骨头的精神,要盖房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看你看,多少农民一生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下来摔八瓣儿,像蜂筑巢,像燕衔泥,劳劳碌碌都是为了盖房啊!
但是千难万难,难不住一颗做父亲的心。为了拉炭换砖,父亲和大哥两个人拉了两辆小拉车,一步一步从故乡走到井陉矿区姨家,装上炭再一步一步走回来,把炭拉到砖窑上。这大体需要一星期。漫漫长路,滴滴汗珠,如今想来令我涕下。
不为了生活的艰辛,不为了我们儿女,老父亲何至于受此非人的苦难?他在路途上,一定想起了奶奶、爷爷,一定想起了早年的读书,也一定想起了我,他肯定想大声对我说:老二,你在干什么?你是否珍惜今天的生活?你是否在浪掷岁月、浪掷生命?
父亲,我忘不掉你的责备,也忘不掉我的使命;可令我痛苦的是,我找不到一个生命的支点,找不到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渠道与方式。我是个人云亦云的记者,也是个冷酷的批评家,更是像您一样,胸中贮满了对世界、对人生的感情,可有谁理解你?
我知道,在当今的时代,寻求理解简直太幼稚了,太可笑了;可是,这并不能全怪我。我从你身上,学会了从乌云中寻找黄鹤,从冬天里寻找太阳,从平淡中寻找放纵,从痛苦中寻找我的所爱——我知道,这没有错,错了的只有生活。
可悲的是,我还离不开这种生活!
(五)
我长久长久坐在老父亲的病床前,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今生今世,我们父子就要永诀了。你生我养我一场,上帝让我们团聚了一场,是否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你死不瞑目,因为你有心事,但已无法说出口;我想痛哭,因为你为我受的苦难,因为你的无法言说的心事。
从此后我们父子人天永隔,再无重逢的希望了,再无交谈心事的可能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是你今生今世的知己,只有老二才是你今生今世的知己啊!
可是,你等了我那么久那么久,我们父子都没有能畅谈一次啊,这怎么能让我不痛哭流涕?
父亲,再高的青山,也有流水;再远的天边,也有晚霞;再苦的岁月,也有欢乐。可是,今后的日子里,我到哪里去寻找你呀——我的老父亲!
我知道,你没有高高的乌纱帽,可以让我躲避尘世的风雨;你没有花花绿绿的钞票,可以让我买来富贵与荣华;你没有八面玲珑的处世哲学,可以让我少受委屈少走弯路;你也没有一身的骄横,可以让我天不怕地不怕……
难道你什么都没有吗?不!不!——不!你有你的精神,再难的生活也压不垮;你有你的奋斗,蚂蚁能搬掉大土疙瘩;你有你的归宿,如今,你又回到了韩家的祖坟安息。
你走了,却把无边的痛苦留给了我。让我漂泊无依,让我心神不宁,让我凄凉无助。那天和好友在一起,她说你要难受,就唱支歌吧。于是我就唱——多么熟悉的声音,伴我多少年风和雨。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是你抚养我长大,你给我一个家……
歌声里,走来了你,父亲。只见你慢慢出了咱家门洞,慢慢走向外边。你的身影矮小,脚步也凌乱,但你只是走,慢慢走。你看看门口的小树,看看哥哥放在那里的拖拉机车斗,再看看猪圈里嗷嗷叫的小猪,然后抚一抚那堆雨水常年冲刷的麦秸,这才转过身来——
父亲啊!我这才看清了你!我迎上前去,大声的呼唤你,你却不吱声;我又叫唤了一声,你才侧过身,小声对我说:我去了,你们好好珍惜吧!别忘了老太太,别忘了你哥哥,别忘了弟弟和妹妹——想着他们点儿!
说完,你走了,飘然而去,不留痕迹。
父亲,安息吧!请相信我们会珍惜今天的生活,请相信我们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父亲,祝你一路平安!
(2001,1,25)
韩联社,笔名萧含,学者,作家,燕赵晚报原副总编
河北省藁城市人,1982年3月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
河北省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艺委会副主任。
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
历史文化散文集《我为峰》《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
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杂文集《秋风集》,
诗词集《独吟楼诗草》《红船与白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