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
白鸿
一
在草原,清明时节,春草刚发芽,鹅黄鹅黄的一群群,一簇簇,小草们不畏大风沙尘寒冷以独有的方式向外界宣告草原春天的来临。在康巴诺尔森林公园我看见一只布谷鸟衔着一只刚苏醒的虫子不停地在树丛中飞,在离县城180里外的草原村落里我看见一只折断了羽翅的白天鹅在牧人家里受天使般的呵护,她行营孤单地发出寻求同伴的呼喊,一边警惕地睁着婴儿一样的黑眼睛让我倍感震撼,好在受伤的白天鹅受到了最好的礼遇。
今年的清明前夕天气出奇的冷,大风卷起飞扬的沙尘生硬地刮,把去年秋天留下的草籽卷疯狂地甩到天涯海角。在塞外草原的春天就是这样,粗犷甚至野蛮得有点不近人情。但几场大风过后、草绿花红,莺歌燕舞,草原绿地毯一样延展着诗情画意,天蓝得醉人,草长的醉人!原来草原的春天和夏天是一道来的。
如辛弃疾词“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所描绘的景致,康巴诺尔草原每年的清明,几乎都要下雨的。雨虽不大,但可以让大风吹落的草籽安家,这倒是个奇迹。清明过后,一场春雨吹落的草籽就水灵灵地探出头来,草原上不畏寒冷小野花在田野上、在山坡上向你微笑,她们才是草原春天的信使,这样看来草原的春天是很有韵味的。
杜牧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扫墓,祭奠亡人,踏青访友,慎思怀远,是中华民族留下的传统民俗。清明左右,在外的游子纷纷回归家园,祭祖之外,多了回乡的春趣,多了相聚的幸福,故土难离,思乡是每个在外游子解不开的心结。
清明有雨化作魂,思乡行人急匆匆。今年的清明天冷,也未见下雨的迹象!天无雨,我的心里下着雨,冰凉的雨丝洒在我栖居的角落,洒在我蔓延的白发上,潮湿了我的余生。
二
清明祭亡人未尝不是浓浓的乡愁,思念亡人,也更思念故土吧,这种情结人愈老而情愈浓。
我有两个故乡:一个叫阪申无素(蒙语青色的村庄),是民国年间走西口移民后的我几个爷爷的定居地,也就是移民后的老家吧;我的第二个故乡叫白围子(民国年间因老城墙用白土夯实老城墙得名),它们在我的诗歌《我有两个故乡》做着真实的记录:
我有两个故乡
我的祖辈们都是口外人
他们因某种缘由来草原谋生
住在一个蒙语叫阪神乌素的青色的村里
那时的康巴诺尔草原
风吹草低,野兔、獾子、麋鹿
用它们卑微的生命挽救了父辈们的生命
四个爷爷一起垦荒
两个爷爷先后成家
我爷爷排行老四
生性老实、憨厚、善良
因厌倦家族纷争独自扛起行囊
到我现在的故乡去流浪
三爷爷个子矮小
他孤身一人陪着两位哥哥
终身未娶却一直乐呵呵
外祖父逃荒到我的故乡
我的母亲出生在那里
我的父亲生在爷爷流浪的那个村里
两个故乡相距60里
母亲赶驴车载着童年的我
一年数次在路上颠簸
如今我的祖辈们早已逝去
我的父亲、母亲、二叔、姑姑
也一个个变成了黄土
我住在离故乡不远的小城里
被两根绳子牵着
诚惶诚恐地望着他们
望故乡,看故乡
故里断了的炊烟和燃烧的牛粪火
把我渐渐变成无家可归的牛羊
我常常在梦中梦见
在那条通往故乡长长的路上
我父亲母亲单薄的身影
他们落满秋落叶的脸上
有多少白霜泪蚀着我的诗行?
我的第二故乡白围子辖(白围子、红围子、王子坟、西营盘)四个自然村,其中王子坟、西营盘为辽金时期古村落,建村历史久远,据爷爷在世时说白围子、红围子为民国初地主王大毛、王二毛所建。白围子老城墙白色、红围子老城墙红色,土城墙的存在是为防避土匪侵扰。
我有四个爷爷,1900年我太爷带着家眷移住在哈必嘎乡阪神勿素村,先后在村西开辟土地100多亩,为我大爷爷和二爷爷所有。我爷爷一米八的个子,力气大,能干活,耧干柴可背300斤,人送外号“乱木车”。因兄弟不和,我爷爷从阪神村出来,给地主王二毛当长工,锄种谷子、粟子、莜麦、小麦,当时收获农作物用手挽,据爷爷说爷爷一个人当长工能干两个人的活,因而很受地主青睐。当时年近中年的爷爷娶上了我多病的奶奶,1939年生下我父亲,1941年生下我姑姑,1943年生下我二爹,我奶奶病故于1945年。爷爷享年79岁,病故于1980年,我爷爷生于1901年,1921年来白围子村定居,可见故乡白围子村应建于20世纪初。当时匪患流行,土匪、地主用的枪支有老套皮步枪、火枪、刀子、匕首、独角牛(土制手枪,子弹像勺子,可剜肉,改革开放后拆老城墙时见过)。我爷爷当长工使一颗子弹从头皮飞过,爷爷表述:吓得头皮麻麻的。
老实本分的爷爷,在中年娶上我奶奶后,建土屋,没日没夜地忙碌,生活虽不富裕,倒也幸福,爷爷对奶奶是专一的和痴情的,多病的奶奶离世后,爷爷终身未娶。我的诗歌《老屋》是写实的:
老 屋
一棵草从破败的土墙下探出头来
更多的草伸长了脖子
牵着三间土屋的荒芜岁月
这些从老屋皱纹深处冒出的火焰
把我童年的记忆烧成盐碱
爷爷燃油灯的日子
被父亲牵牛的大手拉黑
搂柴拾粪的爷爷在奶奶去世后
一个人把父亲、二叔、姑姑带大
并且坚持多年未娶
直到有一天他高大的背弯下来
变成了奶奶坟头的荒草
记忆中的爷爷高大挺拔
很少说话,可一提到奶奶
爷爷的眼中就发出了光亮
奶奶是地主家的外甥女
当长工的爷爷把奶奶接到一个白色的土城里
然后用白土夯实了三间老屋
双扇门、麻纸糊的格子窗,一个黑烟囱
从破裂的墙缝中挤出刺鼻的炊烟
我没见过奶奶
父亲说奶奶长的像姑姑
只是多病的奶奶过早的离开老屋
在那荒蛮的岁月
爷爷躲着土匪过日子
一颗老土枪子弹从爷爷头上飞过
老实巴交的爷爷惊出了一声冷汗
多年后谈起这些爷爷嘿嘿笑着
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那时草原的草长的很高
饥饿的狼群常常掠走地主圈里的牛羊
爷爷带着父亲垦荒
不远处诺尔的湖水一天天减少
不断长高的庄稼冒出了风沙
直到那一天爷爷和破旧的老屋
轰然坍塌
故乡就是这样,岁月的变更中慢慢变得面目全非,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在我们离开后抹不去的记忆,故乡老屋冒出的缕缕炊烟,都会加深我们的牵挂和思念。原来回故乡,看故乡,是在看我们一个个离去和未离去的亲人,这些都是嵌在我们骨子里的,叫乡愁吧!
三
清明祭
再过几天又到那个节日了
我想看看父母,他们岁数不大
却呆在那些荒草下十多年了
他们只留下一把白骨
干净得风一吹就可以把他们带走
那年父亲坐在一棵枯树上
咳嗽,母亲坐在树旁打盹儿
父亲咳着咳着
就咳出一朵吐血的桃花来
他看着母亲手中的桃花
只留下一句话---
桃花吐血是丰年
打盹的母亲手握桃花
秋天就吃上了桃子
一阵香气飘来
母亲咿咿呀呀说着胡话
反正没人听懂她说什么
父亲走了,母亲就靠着那棵桃树生活
母亲走时是一个冬季
我正在寻找父亲丢失在土地里的钥匙
回家时抱着桃树的母亲已无语
我把自己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一回头看见那棵枯寂的桃树
又咳出了血
1998年5月父亲离世,2004年11月母亲离世。他们离世的痛烙在我心里,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常常在暗夜里插在我的心上,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自己殷红的血……
每年的清明我都要回去的,哪怕是匆匆的,年年如此,节节如此。祭奠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我会在他们光秃秃的坟丘上呆上一会儿,陪他们说说话,然后回村跟我当农民哥哥唠唠嗑,听听村里的故事,干完了这些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世上的人,有两个人给了你生命,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的母亲。他们就是你的故乡,就是你在故乡土地上的根。父亲死于肺心症晚期年60岁,母亲亡于精神分裂症晚期年56岁,他们共同死于无钱医治,离世时被病魔折磨的极度痛苦,父亲不愿离开人间,他一面抓着病中母亲的手,一面用艰难的话语安排着母亲的将来。父亲是不愿离开人间的,他浑浊的眼里流出两行长长的眼泪,这让我至今欲哭无泪……如果有条件医好父亲的话,父亲肯定愿意留下来陪母亲。父亲带走了我的无奈,他走时我万念如焚,心痛无泪,叫世无声……我说不出的痛源于我的无能,源于我因无钱让自己的父母安享晚年,源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怅然,这种痛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夜不能眠,让我华发早生,长久沉默不语。
年年春草生,年年祭先人。父母已去多年,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流浪在不属于故乡的领域,一次次与故乡插肩而过,去不敢回首。但自从父亲离去后,清明成了我回乡的唯一理由。
祭父书
一
许多年了,我试着改变
那些风中的沉默,学唱流行音乐
用小鸟的鸣叫唤回阳光
可你消瘦的坟丘,和妈妈一道平静地躺着
只有几只直立的荒草,自在地摇摆
坟头忽大忽小,有时滋生忽明忽暗的火苗
一如你坟前的麦地,矮小、杂乱、拥挤
一场雪咻咻叫着,一半落在坟的背风区
一半落在我散落的鬓角
二
如今我像你一样
蜗居在狭小的空间懒得动
可我还得带上虚假的微笑
去逢迎饥饿的嘴巴
几只鸟硕大的喙衔着我的领子
不停地啄食,今夜的月光洒在你的坟头
碎成了千年纷飞的雪花
我为你备了一份温暖,在梦中误了行期
风在你的碑文上又蚀了一层
我捡起这些细小如雪花的颗粒
在春天慢慢消化
三
冬去春来。中年的我已习惯
慢吞吞地生活,做少许梦
但我会托燕子给你带几件实惠的衣服
在赤裸的风中,日子一天天褪去脉脉的温情
我禁不住羡慕起你坟头的几株小草来
在一声春雷下自在地摇摆
我知道明天不会有过多的感动
秋已熟稔干旱,一些窄小的叶片穿透天空
我恍惚看见你的旱烟袋溢出的火苗
在你的坟头不紧不慢地咳嗽
我和妻子白手成家,一贫如洗,那时微薄的工资收入仅供我们勉强糊口。母亲去世那年,仅有1万元储蓄的我刚刚集资850元一平米的楼房,为此还欠了6万多元的外债,直至今年刚刚还完。我对多病的父母的无能为力可想而知了。父母在地下黄泉有知,那摇曳的荒草能见证我的无能,父亲耕种过得麦地能见到父亲的身影和我的疼痛。
四
人死之后,佛家有转世一说,基督教有升天国之说,三世轮回,六根为净。或许躺在地下的父母只是一把黄土吧,或许他们又回到人间,生为儿女的都希望父母在那边过的好,那边究竟如何,活的人都不知道。
希望自己的父母好,就大把大把地烧纸钱。做鬼不如做人,做人苦但也有乐,烧纸钱就是希望自己的父母一直呆在那边吧。那么不烧纸呢?就是希望父母又回到了人间,还做人,做幸福的人。如果能升到天国那是他们前世做人的修为。这样想着,我便决定今年清明节不回故乡看他们了,只是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或人间静好。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清明春草蔓延,万物新发。今年清明无雨,天空蓝的纯净,一轮朝阳明悬,思乡的游子大大小小的车辆把小小的县城挤爆了。
如果真能转世,我希望自己的父母回人间,做人,做健康幸福的人;如果能入天国,我愿自己的父母入天国,在伊甸园里做无罪的亚当和夏娃。
清明无雨,无雨的清明化却开了我多年化不开的心结。
五
家风是首歌
父亲是个农民,大字不识一碗
却让我让我好好读书
早日吃“皇粮”
父亲常说
“再苦再累,爹要让你考个秀才”
父亲做人老实本分
他做了三十年村官没侵占一分公款
家里穷,母病无钱医治
父亲就让母亲病着
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却把羸弱的腰杆挺得笔直
父亲乐于助人而且有求必应
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家家户户都有他帮忙的痕迹
那年我读大学时他为我的学费发愁
可没想到村里人纷纷解囊相助
父亲像个孩子红着脸不停地搓双手
父亲对爷爷很孝顺,奶奶过早离世
爷爷就和父母一盘土炕睡在家中
一住就是12年
直至那年夏季爷爷78岁离逝
父亲扶着爷爷的灵柩
哭着把爷爷送到奶奶的坟丘
长兄为父,父亲帮二爹娶过了媳妇
并总是袒护着二爹
这让带病的母亲很不服气
父亲却换来一大家子的大和气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望父亲的时候
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书”
父亲给了我毕生的善良耿直
父亲走的时候刚满60岁
他抓着疯癫母亲的双手不愿离开
父亲离去的时候
我五天五夜未眠,从此一提钱
我眼里满是父亲挣扎的痛
父亲走了,母亲走了,再过几十年我也将离去。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来我家看一看,看看我刚出生的女儿,可怜的父亲,病中的父亲,连这么个简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那年我带孩子回乡,在他们的黄土上看他们,也不过做做样子吧。
母亲在世时终日疯癫,在我读大学时只大好了几天,她便急着要回老家看看,在阪神无素村母亲肯定着遇了什么?过去的回忆触痛了她的回忆旧事,旧病又复发了。在我6岁那年夏季,母亲用生产队的黑驴车搬上我去姥姥家看姥姥,60里的路赶上下了一场大雨,驴车淹在水里,母亲受了惊吓。到村整整走了一天,把黑驴拴在生产队的饲养院里,虽知第二天黑驴被一个农民牵去干农活了,干完农活就把驴放在邻村的地里滥牧。邻村的农民很生气,用拌籽笸箩拌了农药和饲料喂驴......驴回来后肚子鼓胀,母亲急着要回,村人说没事,没走二里驴倒下死去。这个村和我们村经过协商后,答应赔偿这头毛驴,用一头驴换这头死驴。本来事情处理好了,母亲在事故中受了惊吓,回来后整日絮絮叨叨,患上抑郁症。那次回故乡后母亲旧病又复发了,病情日益严重直至瘫痪,多亏在农村的哥哥奉伺,母亲虽苦,父亲走后八年母亲离去,这样的离去对母亲也是解脱吧。
母亲离去时,我已麻木。第二年我经历了人生从没经历的风雨,知道了世事沧桑,也经历了人生没有过的转折,便知人生滋味了。
家风是个不容忽视的大课题,在今日尤其显得重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家是社会最小的细胞,是个小社会,无数个小社会组成一个大社会。人生繁华不过如过眼烟云,一切的一切最终归于虚无。活着尽孝,能让自己的父母感受温暖,能让他们活的快乐,这就是家。孝为家之本,活在当下,活在今生,在家能做的只有尽孝尽责而已。
父亲走了,却留给我做人的道理。不识字的父亲,用自己的行动,让自己短暂的人生发出看不见的光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亏欠父母的,用父母给于的余生来完成。一个爱字可化解人生的憾恨,让天下老人安,让天下孩子幸福,只要你把你的爱心现出来,哪怕一点点,都会像星星会给那些在暗夜的人送去光,让他们感到温暖,活的幸福。
“他皆携酒寻芳去,我独关门好静眠。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我好清静,独处一隅,独享其中味。
清明无雨,但不久就会飘来清凉的雨丝,滋润着世间万物。万物生则我生,雨后那些返青的白杨会抽出一穗穗红色的思绪,把整个春天渲染的姹紫嫣红。
清明节我思念父母,在我狭窄的空间有雨染绿草原,有爱滋润干涸的心田。 活在当下,知足感恩。
今年清明作文祭!惟愿天下父母安!
(2016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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