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桃花在雨中狼藉残红，落满后庭的青砖铺就的小径，染红了雨地上的泥水，正是文人们伤春、惜春。感花、叹花的时节。而我，却是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后庭的桃花落了，前院的石榴花就快要开了。我是最喜欢石榴花的，不但喜欢它的嫣红娇媚，更喜欢它的春华秋实，果实多多。俗话说：牡丹花红空入目，石榴花小果实多。我喜欢石榴花，还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由母亲的心血染红的。

    小时候，记得是个下雨的日子，母亲从邻居家移来了一棵小小的只有一尺来高的石榴树苗，趁着下雨栽到了老家的前院里。小树苗日渐茁壮地生长着，因为母亲平时除了浇水、剪枝，还不时地把草木肥埋在树根下。俗话说：“粪大水勤，不用问人。”渐渐地，它已经长大到两米高了，枝叶也茂盛了。这一年，开出了殷红的小花儿，花心里泛着杏黄色，给寂寞的小院平添了几多生机。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在花树前欣赏一番。

    春花凋谢夏花开，石榴花开端午来。石榴花是在初夏开放的，这个时候，也是堂前燕子归来时。第二年初夏，石榴花又盛开了，浓郁茂密的绿叶下，嫣红的石榴花儿害羞地从绿叶缝隙中偷偷地绽开着娇嫩的芳颜，红绿相间，煞是惹人喜欢。返回家乡的燕子在石榴树上掠过来绕过去的盘旋着，辨认着是否是自己的家，今年的石榴花异常的鲜艳、繁多，难怪燕子们怀疑飞错了家门呢。

    母亲把石榴花采下了许多，鲜红的花朵铺满了树下周围的黄土地，像铺了一张大红的地毯。我不忍心踩踏它，怕踩出了它的殷红的鲜血，就问母亲：“为什么把这么多的花儿都采掉啊？”母亲说：“一朵花就是一个大石榴，小树初次结果时，不可太多，今年的花儿太多，怕石榴树累坏。以后就结果少了，有的树甚至被累死了，它还太年轻。”

不知不觉中，石榴树终于长大了，已经是成年人了，不怕花儿开得多了，开得越多越好。这一年，我用心数点着果子，一共结出了120多个大石榴，青皮儿透着浅红，再变成深红，最后咧开了嘴笑着，露出了鲜红透亮的石榴籽儿，这个时候，就到了中秋时节了，母亲把咧嘴熟透的大红石榴摘下来，放在自己亲手编织的白柳条小簸箩，供奉到廊前阳台左边的天爷台上，敬天拜地，祈祷全家幸福、五谷丰登。

过了中秋八月十五，母亲从神台上端下来石榴小簸箩，就是我和弟弟吃石榴解馋的时候了，我们吃着甜甜的石榴，母亲看着我们甜甜地笑着，笑得那么舒心、那么惬意。我知道，这甜甜的石榴，饱尝着母亲太多的心血，蕴含着母亲对我们无限的爱。我和弟弟把最大的红石榴递给母亲吃，让母亲品尝一下自己亲手劳动换来的果实，母亲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她笑得合不拢嘴，和咧嘴甜笑的大石榴一般的笑容，脸上泛着红光，笑得那么淳朴、真实。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石榴树没有发芽，更没有开花，母亲说，等等吧，也许是今年春天的气候低吧，可是等到别人家的石榴树都开花了，我家的石榴树依然毫无动静，母亲折了一枝带刺的柔枝。一看树枝干了，没有一点儿水分，母亲说：“不行了，死了，明年再栽一棵吧。”我和弟弟一听就哭了，非让母亲想办法不可，母亲说：“好好上学，我就给你们变一颗小石榴树出来。让石榴花永远在咱家的院子里盛开。”

没过几天的一个周日，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我和弟弟起床时没有看到母亲，正在为死去的石榴树伤心时，突然院子的大门开了，在大雨中，母亲回家了，双手捧着一颗小小的石榴树苗，下边带着一大块泥疙瘩，双手的指缝间滴着泥水。啊！我们赶紧迎接母亲，母亲说：“快跑坑，趁着下雨天不泛苗，抓紧栽上。”我和弟弟哪敢怠慢，一人带一顶旧草冒遮雨，争抢着刨坑、挖土、栽苗、压水。母亲说：“栽小树苗，坑要大，树苗放到坑底时，先埋两锹干松的黄土，然后把小树苗向上提起一至二寸高，把根毛提顺，再埋土，不要用脚踩实，不利于扎根生长。浇水要浇透，树坑里有水不要急于埋土，要等到水干了才可以埋土，上边蒙一层一寸多厚的干松的黄土。防止太阳暴晒树根的湿泥，那样湿泥晒干了就会裂缝，把下边的小毛根裂断，石榴树就死了。”我和弟弟俩人按照母亲说的一一照办，同时也学会了如何种小树苗的经验。

栽好了石榴树苗，我俩才看到母亲全身早已被雨水湿透，花白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弟弟眼快，说；‘母亲怎么浑身颤抖？“母亲说：”没事的，就是有点儿冷。”我清楚地知道母亲是为了给我们种小石榴树苗儿，趁着下大雨的天气到左邻右居家里找别人压好的树苗，淋病了，发烧了。石榴树苗的移栽与众不同，六月连阴天下雨时，提前把细小的柔枝压到树根底下的泥土里，慢慢的就会长出一棵新的小石榴树，想移栽小树苗时，用刀把根部和大树连接的树枝砍断，然后根部带一块泥土包好毛根，就可以移走种到新的地方了，人们移栽小石榴树苗，都是这样做的。母亲就是这样到处到邻居家找别人预先压好的小树苗儿而被雨水淋湿冻病发烧的。我好心疼母亲，也好恨自己的任性，不该哭着给母亲要石榴树的，我懊悔极了，实在对不起我的慈祥的母亲，我飞奔出门，冒着雨找医生去了。

小石榴树终于又长大了，嫣红的石榴花开满了大树，又给平静的小院带来了生机，树头的高高的枝梢已经爬到了二层楼的阳台走廊，繁茂的大树下，我又开始数点着石榴花，一朵、两朵、三朵……，足足有两百多的花朵，太棒了，今年，我和弟弟又能品尝甜甜的大石榴了。

石榴果由青变黄、由黄变浅红，终于变得深红，最后笑裂了嘴，露出了晶莹剔透、鲜美如玉的石榴籽，心里透着深红，真像一颗颗红宝石那么玲珑可爱，让人垂涎。母亲站在石榴树下，笑逐颜开，我突然觉得母亲是那样的美，比石榴花更美丽，比石榴树更高大。

伴随着年复一年的石榴花开，我和石榴树都渐渐地成熟，我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搬出了老家，挪到了新居的楼房。这一年，老家的石榴树上的花开得更鲜艳，枝叶更加茂盛、油绿，青翠欲滴。秋后的石榴果一定会更多的。当石榴果变得殷红殷红时，快到中秋的时候，我的老母亲，终于病倒了，脑溢血瘫在床上，说不出话来了。石榴终于成熟了，我和弟弟摘取了两个最大的红石榴递给母亲，母亲的手已不能动弹，看着这又大又红的石榴，嘴唇微微地翕合、颤动着，两行滚烫的老泪不住地流淌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让人心酸的凄苦的笑意。

寒冷的冬天到来了，在一个阴风怒号、冷雪飘零，干黄的石榴树枝在凛风中瑟瑟发抖的日子里，母亲去世了，带着石榴花一样美丽的笑容，安祥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去世第二年的春天，我站在新居楼房的高高的阳台上，寂寞空旷的大院子加重了我的惆怅，平添了我想念母亲的愁思，母亲的话语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让石榴花永远在咱家的院子里盛开。”于是，为了母亲的心愿，我就发动家人，把老家的大石榴树移到了新居。邻居们都说这么大的树不好成活，不如栽种小树苗。我偏不信这个邪，在院子阳台前的右边刨了一个很大的土坑，移大树时根部带了足足有两大筐的泥土，我用排子车拉着，妻子和儿子在两边护驾。小心翼翼地移到了新居的院子里。把它放到大坑里栽好，浇了足足的水，上了足足的肥。春暖花开了，杨柳依依、桃李竞放了，我就盼着他们快快凋谢，盼着燕子归来，那时候石榴花就要开了。

也许是母亲的灵魂保佑，这棵偌大的、蕴含着母亲心血和愿望的石榴树，竟然发芽了，没有一点儿泛黄，没有一片小叶子落地。邻居们都说：这简直是奇迹！我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凝视着这棵有灵气的石榴树，心绪有了一些安慰，我终于完成了我和母亲的夙愿——让石榴花永远在我家的院子里盛开！

我深情地凝视着这棵荫翳蔽日、不寻常的石榴树，恍惚中又看到了母亲憔悴苍老的身影在整理枝杈、浇水、施肥，在捧着又大又红的、咧嘴熟透的甜石榴笑着，像石榴花那么灿烂地笑着。我对母亲深深的爱，对母亲不尽的思念，就凝结在了这朵朵含笑的火红的石榴花上。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