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当年盛产红薯。皮红,瓤白,透过现象看本质,乡亲们习惯称其白薯。
我是吃故乡的白薯长大的,从童年到少年,直至成年,我以它为主食,它伴我长大。
“二小子,回家吃白薯了!”初冬的晚霞映红了农家小院,在妈妈那声长长的呼唤中,一声稚嫩的童音在淡淡的炊烟里答应,一个羸弱的孺子,晃着大脑袋,穿过田埂,越过篱笆,风风火火,闯进那扇敞着的柴门,一股浓浓的薯香从堂屋迎面飘来,没等坐稳,一块热气氤氲的白薯抓在手中,狼吞虎咽,噎得伸脖、瞪眼。
“你这个饿死鬼,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妈妈在一旁,边笑边教训着。这个画面在我记忆里,不知重复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故乡不缺肥田沃土,那里种着小麦、玉米、高粱,这些“高大上”的农作物,秋后打下满场的粮食,是用于交公粮的。山坡上一层层梯田,土薄肥少,干旱少雨,适应种白薯,是专给庄稼人当口粮用的。
白薯这东西,外形圆润,丰满,土里土气。对土壤要求不高,耐干旱,产量高。就像山村那群自卑、憨傻的乡亲,祖祖辈辈,把根扎在这方热土里,靠天吃饭,安于现状,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
别看白薯其貌不扬,那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性格娇气,自命不凡。伤热、怕冻,哪怕是不小心擦破了皮,就会很快腐烂。保存不好,半年口粮就没了,一家老小,靠啥度过漫长的冬日啊!
为了保存好这些“天物”,家家都在房前屋后向阳处挖个地窖,专门用于贮存白薯。像伺候家禽一样,精心呵护着窖里的那堆宝贝:晴天打开窖门透气,雪天封好窖门保温。清晨起来妈妈弓着腰,钻进薯窖,嘘寒问暖。摸摸白薯光鲜的表皮,就像触到小儿子装满了清汤寡水的肚皮,心里暖暖的。她盘算着,这一窖白薯,可是全家一冬的口粮啊!真是不当家不知白薯贵啊。
故乡的白薯,粉皮沙瓤,淀粉含量高,口感甘甜,乡亲们习惯称其栗子味。要比现在改良过得什么紅瓤、粉瓤、蜜薯好吃得多。
秋收过后,农活少了,体力消耗也小了。饭桌上的主食很少再看到小米、面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锅烀白薯,熬酸菜,咸菜条。一日三餐,顿顿如是。白薯吃多了,胃里反酸,烧心打嗝。
我开始拒绝再吃这种单调、乏味、不解馋的东西了,经常在饭桌上怄气。可是,在那个年代,家里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其它主食。吃了,难以下咽,不吃,饿着肚子。吃,只是为了维持生命,而不是享受。那时,我对故乡的白薯离不开,丢不掉,百般无奈,厌恶至极。
“有本事你们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将来也到大城市,吃大米、白面,我也跟着沾光。”妈当年常常这样鼓励我们。
后来,我当兵离开故乡时,几个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为我送行,他们羡慕得不得了,都说,你带上“三块红”,以后就天天吃饺子了,再也吃不到白薯了。我说,谁稀罕山沟里的烂白薯啊!
部队伙食好,新兵们聚在一起没别的话,都是吃,感觉就是天天过年。班务会上,班长问新兵:你为什么要当兵?新兵说,当兵能吃饱饭。一句话,差点笑掉了老兵的下巴。我没笑,因为那也是我的感受。
为调剂口味,炊事班偶尔也会蒸点白薯。看到那些市里入伍的战士争先恐后抢白薯吃,我显得非常大度、豁达,从不伸手参与,只抢那些白花花、暄腾腾的大馒头,不消灭四五个,不放筷。
在部队工作了二十年,故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乡亲们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种植各种心仪的农作物,不但不交公粮,免除了“三提五统”,还能领取种粮补贴。当年种白薯的梯田里栽满了果树,餐桌上的白薯早已绝迹。如今白薯在故乡也算稀罕物了。
退休后,衣食无忧。吃腻了大鱼大肉后,饭桌上偶尔增加几块热气腾腾的白薯,吃在嘴里,浓香可口,回味无穷,那是故乡的味道,是我舌尖上的乡愁。
带着外孙在街上闲逛。喜欢在街道旁的烤红薯摊前停留,和小贩聊聊家常,享受烤红薯那种甜甜的味道。就像回到了当年,那薯香仿佛是从老家锅灶里飘出来的,耳边又响起了妈妈的呼唤,“二小子,回家吃白薯了”!
“姥爷,我要吃红薯。”外孙禁不住诱惑,张嘴了。“好,那就来一块,趁热吃吧,吃完咱爷俩也回家。”
家,故乡那个物非人非的家,还能回得去吗?
“姥爷,你怎么啦?”“小子,姥爷没事,是烤红薯的烟呛了眼。”
责任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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