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一个阳春三月的季节。
燕子呢喃着回到了故乡;草儿惊醒了一冬的梦;大地睁开了惺松的眼……到处是嫩绿,到处是鹅黄,到处是勃勃的生机。
山里的仲春是美的。但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那个时候,山里的普通庄户人,却是苦的。
女人们把套在大人孩子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撕去揉搓了一冬的烂棉絮,洗巴洗巴干净了,又套到大人孩子身上,便是换季了。
男人们扛着镢头到荒芜了一冬的山地里,去刨开那一年的生计,刨开一家人生存的希望。
孩子们挎个小荆篮,拿个小薅锄,蹦蹦跳跳跑到山上,去挖那露头不久的荠菜芽芽。
会上树的孩子还能捋到一篮子榆钱,全家就会吃到春天里美味的榆钱“苦累”(‘苦累’:当地一种食物,把切碎的菜放适量的盐和少量的面粉拌匀后蒸熟,一般是穷苦人家的食物)。
有心的孩子还会把长在地下很深的白花花的甜草根挖出来,回去送给不会出门的小弟弟小妹妹吃“甜甜”。哦,小弟妹们津津有味的神态,便报答了哥哥姐姐那颗自以为已经长大了的拳拳的心。
那个年代,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山里人就是靠着野菜拌些米面、再加上去秋晒的干菜,充填那辘辘饥肠。
女人们在家里除了千方百计地操持这一日三餐或两餐的缺米之炊,还要坐下来,用年前省下来的舍不得絮成棉衣的白灿灿的棉花纺成一个个的线穗子,然后用拐子拐了,浆子浆了,颜料染了……经过一道道古老而繁杂的工序,织成色彩斑斓的粗布,到集市上换回点油盐、米面和自己实在不能生产的日常用品。
这便是那个年代山里普通人家极平常极平常的日子,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这样重复了下来。
太行山东部的龙山脚下的这个小小的紫烟村里的人们,当然也是这样极平常极平常地生活的。
不过,这样的生活,必须得有男人勤奋的耕作,必须得有女人细细的算计,或者再配上懂事孩子的帮补,才算是能过得去的。倘若一个家庭中失去了这个男人,或失去了这个女人,那么,本来就很艰辛的日子,就更没法维持下去了。
恰恰的就是这青黄不接的季节,恰恰的就是正需要男人的时候,她却突然失去了他,永远永远失去了他。
龙山脚下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紫烟村里,村北那座与别家没有什么两样的石屋里,永远失去了一位操劳者,留下了一个懦弱的女人和一个不满三周岁的男孩。
送葬的队伍正蠕动在北山的羊肠小道上。
打着招魂幡的就是那个不满三周岁的男孩。不,更确切地说,是抱着他的那个男人替他打着。
开始,他没有哭,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甚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在他头上裹上一块白布,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拥簇着那个怪难看的“箱子”,那东西今天就放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现在却要把它抬到北山上,抬它到北山上干什么?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而且,还必须让他扛着这么个白哗哗的物件——就像那些个大哥哥大姐姐们放的风筝,可惜这是白的,要是花的一定比他们的风筝更好看。
他没有注意到入殓他爹的情景。
他太小了,这种事情,大人们是不可能让他参与进去的。
而且那时他正在回味着刚吃过的白馍的美味。
他当然也不知道那是他们家的大人们求借人家财主家的,那便是背在了他和娘身上的沉重的债务,要靠他三岁幼童的手和他的娘一同去偿还的债务。
他当然更不会想到,这笔债他娘俩不仅永远没有还清,而且他的娘还得从此打发一场情天恨海的夙孽。
当他看到了娘时,他吃惊于娘怎么会变成了那个样子,就像疯子一样散乱了平时充满了香气的头发。
于是他挣扎着要下来跑到娘的身边。
但是,这个平日里根本无人拒绝的要求,出乎意料地被抱着他的这个男人粗暴地拒绝了。
他委屈地哭了,终于哭了。
他娘,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被另两个女人架着,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泪水——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她任凭两个女人架着,跌跌撞撞地紧赶着送葬的队伍。
按山里的规矩,今天她本不该到坟上去的,但这是诀别的时候,不去,她连自己丈夫的棺木都难得一见了。
女人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追赶送葬的队伍。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什么恐怖的东西,眼睛惊恐地睁大着,嘴唇随之哆嗦起来,还没等另两个女人反应过来,“啊——”,随着一声绝望的嘶喊,女人从架着她的两个女人怀里沉了下去。
送葬的队伍走到了一个突兀的岩崖下,疯子一样的女人看到了这个如鹰嘴般突兀的岩崖,那狰狞的岩嘴上,伸出一丛灌木,间或有几根枯枝。
她的男人就是因为这几根枯枝丧命于崖下的。
那天清晨,她把扁担和捆绳递到他手里,打算让他砍点柴,换些米面。临走,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男人那深情的一眼,竟是和她的永别。
天都傍晚了,男人还没有回来。
正在她等得心焦、等得发急时,她的丈夫被人抬回来一具尸体。他从崖上跌到崖下,脑袋正磕在那块大青石上。
责任编辑:李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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