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晚不是真正的夜晚，那一字排开的路灯、那闪烁跳动的霓虹灯、那闻声而亮的廊灯、那静静的台灯、柔美的床头灯，让城市的夜空、城市的街巷、城市的家家户户、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失去了它应有的阴柔与深邃，人们本可以借助夜幕松弛神经、净洁心灵，安然入眠，然而五光十色加上彻夜噪音的骚扰和蛊惑，让我们失去了造化赋予我们的安详的权利，我们只能无奈地忍受着近似白天一样的夜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睡非睡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

夜读倦怠时，我常闭灯默坐，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再点上一支烟，凝视着黑暗中烟头上的星星火光，做幽眇的遐想。黑暗中的书房让我感到静谧、朦胧与幽远，冥冥中眼前似乎平展着无垠的草原，草原上袅娜地绽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我或偎红倚翠，或跃马踏青，或引吭高歌。奄忽间自己又漫步沧波万里的海滨，海上冷月如钩，银光如泻，令人心神飘逸，四大皆空。不知不觉中，从手指缝里飘出的淡淡烟气慢慢变成浓浓的暮霭，这暮霭升腾着、缭绕着，裹挟着我悠悠地上浮，蛊惑着我飘飘欲仙，如痴如醉，甚至羽化为蝶，翩跹于空灵的世界。总之，黑暗中的我是自由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静坐片刻之后如沐清泉，脑子里澄碧如水，困倦之感消失殆尽。如开灯写作，思路清晰敏捷，泚笔竟一泻千里。

城里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奔波于高楼大厦之罅，迷醉于灯红酒绿之中，惶惶然如过江之鲫，忙碌碌如蜂蝶采蜜，劳心费力，不可终日，以致于失眠、抑郁、易怒、早衰，以致于性情孤僻、神经过敏，甚至出现精神崩溃，绝望哀叹。时下，药商们为了推销自己的药品，宣扬中国人不是缺铁就是缺钙，再不就是缺锌，我则认为中国人尤其是城里人最缺乏的是黑暗，缺乏黑暗给我们带来的抚慰和安详。假如我们在奔波忙碌之余，不，在奔波忙碌之中，能适度松弛一下我们紧张的神经，自我调节一下不平的心态，或临渊垂钓，或月下漫步，或夜游、野游，在黑暗中无忌地宣泄，在星光中自由地嬉戏，在夜幕下尽情地歌舞，在子夜里静静地独酌，充分享受黑暗给我们带来的幽趣、静谧与温润，那不是预防和医治我们心灵创伤的最好的一济良药吗？

过去，一说到黑暗，似乎它代表着阴毒，代表着诡谲，黑暗似乎就是妖魔鬼怪、阴谋诡计和男盗女娼的化身。其实，黑暗不是罪孽，只是罪孽利用了黑暗。黑暗与光明，如同月亮与太阳一样，同时是大自然的一半。白昼与夜晚交替运动是大自然的基本规律，万物之灵的人理应顺应这一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利用灿灿的阳光劳作，夜晚趁着深沉的夜色入寝。只不过由于城市的出现，现代化大生产的发展，在给我们带来丰富的物质财富的同时，剥夺了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享受黑暗的权利罢了。

                           2006年12月17日

  （摘自散文集《乡关路远》，作者：张炳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