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大地苏醒,春风盛行。每当这个时节,我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一个三齐发的女孩挎着粪筐在原野里拾粪的情景,也便想起那个又哭又笑的关于粪条的故事。
七十年代,我正上小学,那时学校有校田,得靠学生积肥。春天,每一个三年级以上的学生都要交三筐肥。这可把我愁坏了,我是那种生性腼腆的女孩子,可左臂上的三道杠又提醒我必须完成任务。
第一次鼓起勇气挎着粪筐拿了粪叉去拾粪,真是难为情。哥哥他们到很远的河滩地去拾,我走不远,只好在附近捡剩。出村向东走很远也看不见一粒,你想啊,百十号小学生一起出动,而村里的大牲口就那几头,人多粪少的局面,势如淘金。刚开春,北方的气温还很低,小时候比现在可冷多了,风又大,刮过原野会发出“呜呜”的鸣咽声,很是瘆人。茫茫原野上,我低头找骡马牛的粪便,那仔细劲儿无异于寻宝。走了很久,当我灰心丧气时,远远看见一溜儿黑乎乎的东西,我赶紧往前跑,近了,看清真的是骡马粪的时候,兴奋地眼冒金光。仔细一粒粒地捡起,刚开始用粪叉也不习惯,总不能准确地放到框里。忽然反胃,使劲想青山绿水,才抑制住肠胃里涌动的东西。捡完后,前前后后照照生怕落下一点。没想到就一次也竟有小半筐,像是得到了鼓励,继续找寻。走着走着觉得周身发热,抬头看太阳已经当头顶,肚子也开始咕咕叫,我知道今天的收获就这些了。
回去的路上,顶着风,觉得腿越来越沉,筐也越来越重,需不停地倒换胳膊。快到家时,远远地看见父亲,已经在村口张望。远远地我大声告诉父亲,我捡到了!“呼”的一阵大风刮得我满嘴沙尘。顾不得那么多,边噗噗吐出,边举筐让父亲看,父亲接过筐笑呵呵地说好,我扛着粪叉如得胜的将军。哥哥已回来,他说他拾了一筐,真让我羡慕。母亲已做好了饭,玉米面馍馍,还特意做了酸白菜粉条,我真想直接抓了吃,被父亲制止,让我洗手洗脸。洗脸时发现生疼,一照镜子,才知被风刷得通红。大概饿极了,那天吃饭完全改了平日里的风格,狼吞虎咽的吞了下去。吃完饭,哥哥神气地去学校交肥了。我把筐里的粪倒在园子里的一个墙角,用塑料布盖好,用石头压了边缘,生怕被风刮走,也怕被鸡刨了。一会儿哥哥交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张二寸见方的白纸条,上面盖着我们学校的红戳,我巴巴地看着,想,要是我能得到就好了。得攒够三张一起交回学校,才算完成了任务。哥哥边把纸条放到柜子的高处,边回头冲我说,“别动啊!”那意思就像怕我偷了似的,很伤自尊。
第二天放学后我继续去找,父亲告诉我去河边看看,放牲口的人要去河边饮牲口。我沿河边走了很远,收获不是很大,回去和第一天的放到一起,仍然不够一筐,我有些着急。父亲见我一脸不高兴,安慰说,慢慢来总会满的。就是到现在遇到什么事我还能想起父亲的这句话。这天哥哥回来也很迟,说是走得很远才捡满。哥哥已经有两张粪条了,我特别羡慕,想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第三天走得更远,捡了多半筐。急急地往回走,马上掀开前两天捡的,重新用粪叉捡回筐里,居然满满一筐。我高兴极了,挎起筐来就去交。骡马的粪满满一筐也并不重,加上心情激动,脚下生风,一会到了学校。几个孩子也来交,有老师在那收,接过我的筐,笑着说“到底是大队长,满满的一筐。”倒在粪堆上后,另一位老师往一摞儿白纸条最上面的一张上“咔”的一盖戳,然后笑着递给我,说“拿好。”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用三根手指捏住接过,生怕抹掉了盖着的红戳,连话也没顾上说,赶紧捏着放进裤袋里,转身就走。巷子里,见没人,掏出来看看,止不住笑出声。重新揣回兜里,紧跑了几步。出了巷子到了大街上,怕人说我是疯丫头,装着稳稳地走。风很大,掀着我的头发,大概像个女英雄,那时头发总被母亲剪成三齐式。
终于到家,跨进大门,心又开始激动。转过影壁,隔着窗玻璃看见父亲在炕边,炕上还有对门冯家二叔二婶。我用三根手指捏住粪条,高高扬起,大声喊:“爸——......”还没等说出“我有一张粪条啦”,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感觉一股力量撕扯,仰头看还举在空中的三根手指,已经空空。我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爸”顺势一咧,毫无酝酿地发出一声“哇——”。屋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往外冲,冲在最前面的当然是父亲。父亲两手抓着我的肩,急忙问怎么啦?我已经无法完整的描述,只是哭,嚎啕大哭,好一会父亲才弄清原委。几个大人让我站在原地别动,然后根据我的位置,通过研究风向,风力,推测粪条会被吹到哪里去。春天还刮西北风,最后决定到东院去找。
东院三奶家正准备盖房子,东墙跟堆着檩条椽子之类的木料。父亲他们推算可能在木料堆里。看着那么大堆的木料,怎么找啊,我又大哭起来。三奶家的大伯二叔也都出来了,弄清情况,说,抬起来看看。就这样,父亲和冯家二叔,三奶家的大伯二叔四个男人喊着口号一根一根抬起木料放在一边。每抬起一根我就抱一次希望,见仍没有,又放声哭起来,母亲和冯家二婶哄劝着我,有时也哄骗着我“你看你看,那不是吗?”。于是,停哭—张大眼看—大哭的模式一次次上演。
当木料被抬走一多半时,只听二叔激动地喊,那不是吗?我的心悬了起来。父亲跨上去,快速把手伸进檩条间。当我紧紧抓住失而复得的粪条,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眼泪,一下子笑起来。于是围着我的大人们也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我才觉得不好意思,但却开心极了。
次日放学,小伙伴找我来玩。我们跳房子,跳着跳着,我觉得浑身一点劲也没有,坐在窗下台阶上,眼皮越来越沉,小伙伴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远,我感觉自己轻轻地飞了起来……等我再睁开眼时,看见了村里的医生,戴了白色的大口罩正敲去药针的上口,将药水吸入注射器。父亲见我醒来,说,别动,你烧得厉害,得打针。原来风吹,又累,再加上心急,我病倒了。父亲帮我翻过身,露出腰下边一点点。自懂事以来那是我第一次打针,心里害怕,肌肉紧缩,说实话真的挺疼。医生走后,父亲端来他亲手做的疙瘩汤,这是父亲唯一会做的饭,因为我爱吃,父亲将它做到了极致。父亲轻轻吹着喂给我,一脸的心疼。我有点想哭,自己怎么这么不皮实,总是让父亲操心。
后来那两筐怎么交的,我实在记不清,大概是哥哥交完了他的帮了我。我只记得还开了表彰大会,那个考试总不及格的,那个像男孩子一样的五丫头超额完成最多,得到一张红红的大奖状,领奖时喜滋滋地咧着嘴笑。那是上学以来我唯一没有得到的奖状,我没有嫉妒人家,我觉得我尽力了。
那些肥料都被和好后运到校田里。校田在村北,种的是大片的向日葵,向日葵长势很好。秋天,初中部的学生们把葵花盘削下来运回场院里。晚上我们三年级以上的孩子就去打葵花,现在再也见不到那么大的葵花盘,那么饱满的葵花籽了。场里拉着瓦数很大的电灯泡,胖蛾子绕着灯快活地飞,场里一片霹雳啪啦的声音。手上磨出了血泡,但心里很骄傲,葵花长得这么好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回去的路上,姑姑和哥哥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清凉的月光下看见父亲的身影,那画面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不要说校田了,农民连土地也失去了,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三齐发女孩为了一张粪条又哭又笑了。童年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连村庄也快要没有了。只留下一张粪条的故事,那是我对故乡永久的怀想……(继英 口述 之柱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