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90年，意大利维苏威火山喷发出来的熔岩突然像疯了似的，瞬间吞噬了位于它旁边的这座名叫庞贝的富庶之城。古城就此沉睡千年。这个故事想必人皆知之。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此刻，在我们的脚下，同样沉睡着一座名叫钜鹿的城市。因为他消逝于宋朝，被今人称为“巨鹿宋”。

其实，在踏入巨鹿之前，我对其一无所知，尽管从地理意义上来说，它距我并不远。

       那天，阴雨霏霏，还冷。当我和河北采风学会的会员们站在已被填平的探沟前时，想到，也许我们的双足正踩在宋人的屋顶或是炕上，还可能是他们正在用餐的餐桌上，我竟然像被火灼一样，闪转腾挪，难以驻足。

       立于巨鹿县碑林里的一块残存的宋宣和三年（1122年）的“巨鹿县三明寺妙严殿记”碑文揭开了“巨鹿宋”沉睡地下的原因：“大观二年（1108）秋，河决旧堤，流行邑中，寺之所存塔与罗汉阁尔。水既东西，退淤之地高余二丈。”

       若不是近千年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他们的后人正在这片土地上安详地生活着的吧？

       歌德在参观了庞贝后曾说：“在世界上发生的诸多灾难中，还从未有过任何灾难像庞贝一样，它带给后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悦。”沉寂于地下近千年的宋城也和庞贝古城一样，给我们留下了一座“原汁原味”的城池，也成为“稀缺”的宋朝社会的“活化石”。“巨鹿宋”这只巨大的“硬盘”，因其中贮存有宋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可再生，无以复制的时代密码，成为我们窥探历史的第三只眼。

       且不说宋城无数瓷器的发现确立了“磁州窑”窑口的概念，也不说出土的仕女像雕版对研究宋代雕版印刷的巨大意义，也不说算珠的重见天日对推断珠算起始年代的研究的作用，单说那些“挖瓷人”亲眼目睹的宋人蒙难瞬间惨状就足以令人“想入非非”。

       时光如梭，穿越到宋。恍惚间，我裙裾飘飘，行走在宋时街巷。街两旁，店铺一家挨一家，门板和窗户依据自家喜好被涂成了红、黑、蓝等，颜色驳杂，令人眼花缭乱。空气中弥漫着浮土和从各个窗口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一家酒肆门上的旗帜迎风招展，几只能盛两担水的酒坛气宇轩昂，守在门口，阵阵浓郁的酒香随缭绕的烟雾飘散到街上。一摞摞釉面白色、深褐色各种款式的瓷碗堆叠在一扇门板的两侧，门楣上几个雄浑的大字“王老三陶器”格外引人注意。那个以守为攻正跟人谈论价格的中年男想必就是店主王老三了。 街巷上，三三两两走过几个负重的人，他们或肩扛一只大缸，或手提一只陶罐，或肩背一只褡裢，更有行色匆匆者，像是要赶赴一场邀约。风吹过，一股中草药的气味直扑鼻孔。循着气味的来源瞧去，正有提着用褐色麻绳系着的草纸包的长衣短衫者，从门洞里进进出出，门洞旁的雕花木窗正神秘地眨着眼睛，像欲与人私语。抬眼望去，“南街药行”几个狂书的魏碑在黑底木板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冲门，柜台内，一袭玄衣的药店老板左手执一有长串数字的薄纸，右手则把算盘拨拉得噼里啪啦响。坐在对面的老者一会儿看看滚来滚去的算珠，一会儿看看眼前叠加为一摞的铜钱，似是紧张，气儿都喘不匀。也是，老婆常年有病，抓药吃药，已成家常便饭。钱不凑手，常有赊欠，老板人好，从不催账。今日从雇主处领到薪水，赶紧过来把欠款还清，也好了却一桩心愿。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一具算盘，一摞铜钱。一副平凡而宁静的生活日常。

       不远处的王家院子里，腰系围裙的女主人布衣裙钗，此时正在厨房里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洗菜蒸饭炒菜，一阵锅碗瓢盆交响曲响起，已是三菜四蔬搞定。她一边唤着在院门外积肥的男人的名字，一边一趟趟来回走动着摆放碗筷碟，还见缝插针嗔怪几句躲在屋里的一双初长成的儿女。一桌四口，团团坐定。津津有味的咀嚼声，粗嗓大音的谈笑声，在这个朴素的小院荡来荡去。一副烟火味儿十足的平民日常。

       另一处宅院里，董姓男和邻居正在楚河汉界上战得正酣，全然未听到夫人在旁边催促吃饭的声音。你出炮，我跳马。你要调车，我就动卒。你的车吃我的马，我的炮就吃你的车。双方横马跳卒，车攻炮轰，你来我往，难解难分，这盘棋杀得好不热闹。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一场来自老天的阴谋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

       当时，黄河数次泛滥，人们已见怪不怪，好像也并不担心什么。但就在这时，却已暗暗积蓄了数年的力量。这种力量终于按捺不住，在大观二年之秋爆发出来。伴随着一阵巨兽般的咆哮，一股股惊天骇破浪冲破堤岸，席卷巨鹿，所到之处，一片汪洋。瞬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一幅幅生活场景成为永恒。直至五年之后，洪水退去，整座古城被埋于淤泥之下两丈余。

       于是，便有了民国九年（1920年）“挖瓷人”看到的情景：

       ——四具遗骸，围坐桌前，桌上碗、碟等餐具俱在。

       ——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呈坐姿的尸骸，桌上摆着棋盘、棋子。

       ——一家店铺中两人对面而坐，靠外手的一人面前放着一摞铜钱，靠里手的人面前放一具算盘。

       可惜，在民国九年，“入其城者，见憧憧往来之众，口有言，言宋瓷，目有营，营宋瓷，是亦一异观矣。”巨大的经济利益让他们把贪婪的目光聚集在了这些能换钱的宝贝上，而忽视了那些一具具能引起人无限猜想的白骨。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堆朽骨，更是一把能解开宋朝复杂社会密码的金钥匙。

       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以一个探询者的目光去打量这些遗骸时，我是惊骇的。我知道，以我浅陋的的学养和拙劣的文笔，杜撰的这些故事远远未能精准还原出当时的情景。我只能对着他们默默道一声：安息吧！期望有一天，有人能掀起你的盖头，让世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你。

责任编辑：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