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给我一幅画,画的题目就是“青衣”。画面上,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斜襟,滚边,宽袖,绾着发髻,戴着耳坠,手持绢扇,她微颔着。她的身后是一幅画,一袭荷塘,一片青青的荷叶。那女子眉目含情,沉湎于她的梦境,若有无尽的遐想。我顿然想起那悠远的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好像是在为此画作注,一想那作者的身份经历,发现不对了。我看过青衣作者的画册,那里有许多画,都是这样一些做梦的女子。她们大多穿的旗袍,也有穿民国时期的曳地长裙的,旗袍有的高领,有的无袖,有的开叉,她们都绾着发髻。这些年轻的旧时女子,总是慵懒地半倚着,身边要么是一盆兰草,要么是一杯茶,周围总绕着香气。她们都在沉思,总是风情万种。她们有自己的言说,“我们在古书里私定了终身”,又诡秘地宣告,她们在“预谋一场两千年后的私奔”。
这些诗和画让人确信:不论她在写什么,她都在写她自己。也许沉吟,也许默想,不论书卷香炉,不论庭花阶草,她都把自己的心儿魂儿贯注其中,她审视,她沉思,她书写,那些诗、那些画的主人公就是一个人:清清爽爽的她自己。画里诗中,一样的静谧、娟秀,一样的清雅、含蓄,却是深蕴着内心的不宁甚至不羁。读她的诗,也如读她的画,让人觉得她就是她所心仪的旧时闺房中的那位淑女,或者就是那个在碎石小巷里款步花阴的持伞女子。施施然的诗呈现的是她钟情和心仪的场景,包括她十分享受的那份也许显得过时、甚至正在或已经消失的情调和韵致:品茶,浣衣,莳花,焚香,在这样的环境里作画或写诗。她把喧嚣的、甚至鄙俗的世界隔在窗外,她一厢情愿地固守着自以为是的、甚而是远离红尘的那份宁静与清寂。
那个穿青衣的女子坐在那里,她就是那个刚才在柏林禅寺合掌进香的女子。她身前身后是一派春景,丁香湖面的冰层在消融,麦田在返青,她看到路边的桃枝在微颤。她有一份欣喜,也有一份伤感。这份伤感在于她知道生命的后面是不可拒绝的。在苗寨写生时遇见马厩里的马,与生俱来的缰绳,役使,无自由的劳苦终生,不可预知的命运。她悟到生命是如此艰难。思忖是这样的深邃,思忖的尽头却有无尽的悲凉。诗人写的、画的都是平常的情感和物事,却总是绰约地、隐秘地缠绵于那种难以掩饰的清雅之中,这是她的寄托。江南,旗袍,还有她不曾亲历的民国,这是她所偏爱的。她喜欢旧时代的美,因为她认为这些是与民主、自由、憧憬和开放相联系的,她喜欢做梦,她力图挽留那逝去的美丽。
我们可以说她远离尘俗,也可以责她曲高和寡,但说真的,当我们无计摆脱周围的一切袭扰时,她营造一番梦境借以获得自身的安逸,既不伤人,又能益己,这又有何可责难的?然而,“我还在恶狠狠地信仰着唯美主义”:“我是说关于情感,我还生活在蒸汽机时代。就像昆曲的水磨腔在女人的喉咙中碾转,我还在过时地信仰着一种慢。”在这位痴心的唯美主义者那里,简单地指派她的“天真”或者“稚嫩”,却是不可原谅的误读。是的,作者是年轻,但年轻和阅世之深并不相悖,要承认一些人是早慧的。她说过:“我的眼睛只看见美的东西,世界已是满目疮痍,能看到美,才是一种能力。”又说,“为了彻底地收服偶尔不老实的日子,我给它饮下抒情的砒霜。”
年纪轻轻,内心却深邃,在有关世道人心上,她的关切和悲悯出乎我们意料。她的很多诗作以“记”为题,都是一些有感而发,丰富的众生相,深刻的入世感,在那里,她几乎换了一个人,她的辛辣甚至激愤,使我们不能不另眼看她。她有温婉的一面,也有“狠”的一面。要是我们只看见她的优雅,忽略了或无视于她的另一面,那也是一种阅读的遗憾。她的一些诗均以“记”为题,如《批判记》、《模特记》、《先锋记》、《除夕记》等,即使不用“记”,也都是叙说日常的所见、所闻、所思,她并不是只生活在往昔的时代和虚幻的梦想中。她有自己在场的关切和思考,她的锐气甚至出人意想。《批判记》中的反讽就很有力:
批判星星,指责它不复魏晋的皎洁
批判制度,把独裁者推下神坛
碎片用来装饰你的前胸
批判李白,揭露他隐匿的功利心
批判杜甫,杜甫居然很忙----
读着这些言辞,我们不啻于发现了另一个施施然:温柔转向于锐利,真实替换了梦境:她与我们同样地感受着现实的焦躁与忧虑,她拥有自己的深刻和锐利。当然,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十分享受她平常时节的优雅和华丽。我和作者是隔代人,但我们在亲历与非亲历之间找到了连接点,她发现民国的可爱之处,我发现民国的不可爱之处,她的缅想与我的追怀重叠了,我们拥有了共同的梦境。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那次见面是我在忙疯了的时候的一个匆匆的晚会上。更不妙的是,我把我们见面的城市记错了,是她纠正的。当天夜晚,人很多,有人介绍,但我没有记住。她的形象是后来从画册上看到的,我惊奇地发现,她画中的人物都像她本人。这才有了我先前的判断:她写的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