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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作为一种品质——评《少年的荣耀》
作者:曹文轩

厚重:作为一种品质——评《少年的荣耀》



  作者:曹文轩

  读李东华的新作《少年的荣耀》,其感受与读她以前的作品很不一样。她在尝试一种与她以前的写作路数很不一样的写作,显然,它是她写作生涯的一个标志性的转折点。读它,再回头看她以前的作品,自然会想到一个话题:成长能力。我们不止一次地见到过这样的情形:一个学者,或者是一个作家,刚出道时,那生猛的势头让人有躲闪不及的感觉,你看他呼啸而过,会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发出“前途不可度量”的感叹。接下来,你就在等待——等待他不住展开的辉煌。然而,却不见了动静。那人依然还在写作,但只不过是重复自己而已——甚至还有越写越不见神采、越写越让人暗发嘘声的。他们中的一些人,有的还在顽强地写下去,写一辈子,但始终毫无起色。有的就在一番无人喝彩、无人关注的冷清中悄然淡出江湖。有典故,叫“江郎才尽”。现代的说法,叫成长能力的丧失。李东华开始的写作,也许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太大的冲击和惊喜,但将她的作品按时间排列成线往回看时,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不断前进。我更欣赏这种“绵长而不住显示活力”的写作状态。《少年的荣耀》翻开了她个人写作史上新的一章。 “成长”这个词不只是用在一个人的青春岁月,而可用在人的一生。这是一部与当下流行的儿童文学很不一样的作品。我们可就这部作品讨论许多重要的话题,譬如“写实性儿童文学的意义”。当下儿童文学似有一个几乎无法阻挡的趋势:疏远甚至放弃写实一路,而扎堆涌向幻想一路。特别是刚刚进入儿童文学写作的年轻作者,走写实路子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走的都是幻想一路,仿佛这就是儿童文学的全部——幻想就是一切,“幻想文学”成了“儿童文学”的代名词。在幻想一时成为时尚文学时,众多写手纷纷加入,加之出版门槛过低,此类作品铺天盖地,倒也造出了儿童文学一番繁华盛世的样子。细看,其中固然也有令人注目的作品,但相当数量的作品只是流于上天入地、装神弄鬼、妖雾弥漫、群魔乱舞、舌吐莲花……再加上穿越时空隧道一类的落套把戏。在如此情景中,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少年的荣耀》。作者从川流不息的写作浪潮中闪出,站定现实主义立场,以传统的笔法,用写实作品所需要的一切元素,耐心而细致地写着一段虽然已经远去但依然可以触摸、可以对话的历史。这里的天空与大地、小镇与乡村、田野和河流、药铺和墓地、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虽然已处于文学的书写中,但作者是以写实的心态看待的,是以写实的方式进行叙述和描写的。那种能听到细微喘息、感到体肤温热的真切感,那种回到大地的又一种阅读愉悦,已经久违了。这些年,我们太多又太久地沉浸在虚幻世界中——当然我们领略到的审美情趣无疑是合理合法也是有益的,但却过于单调了。理想的阅读,应当是天上飞翔与大地行走的时常交替,飞飞走走,走走飞飞,有空灵,有踏实。这种交替,肯定是有利于精神的完美发育和心智的健全的。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少年的荣耀》的作者为什么会从以前的写作途径中离开而写这样一种基调的作品,但当下的儿童文学显然更需要有这样的作品登台发声。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记忆力和想象力的问题。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在谈想象力的问题。“保卫想象力”,已经成为一个简洁而有力的口号。这个口号无疑是正确的。但我们忘记了记忆力是与想象力至少是同等重要的。难道我们的记忆力——对现实的记忆力、对历史的记忆力就那么好吗?因为儿童特殊的认知方式和心理倾向,相对与成人文学而言,幻想在儿童文学这里有着重要的地位。但,这并意味着儿童文学要将它的全部文字一字不剩地都交给幻想。就一部儿童文学史来看,它也不只是一部幻想的儿童文学史。事实上,写实的儿童文学是与幻想的儿童文学一直结伴而行的。《少年的荣耀》也是对一份传统的继承。从中国儿童文学的现状来看,我们可以发现,从事写实性写作的作家,大多为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而后面出生的作家则似乎更倾向于幻想类作品的写作。我们又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当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这批作家也穿插着写一些幻想类作品时,写出的依然是此类作品中的上乘之作。这可能是因为写实性作品的写作培养了他们良好的写作功底。写实,也许是一种基本的写作训练。李东华是后来年代的作家。她却写了这样一部作品,有点意味深长。她的写作调整,给前辈作家带来了一份新的期盼,也是值得她同龄作者们借鉴和思考的。与成人文学相比,通常儿童文学不负有承载历史的重任。但这不是一个关于儿童文学的定义。事实上,儿童文学这里也有很多与历史生死相随的作品,并且最终成了儿童文学的经典。即使给低幼孩子看到图画书都有强烈历史意识的作品,比如以纳粹德国大屠杀为题材的《铁丝网上的小花》。 《少年的荣耀》写的是一段令中国人刻骨铭心的历史。与中国历史上其他历史事件不一样,这段历史似乎直到今天还未结束。那个曾给中国带来巨大伤害的国家,相当多的人并没有从心灵深处为他们先辈的恶性忏悔——不仅没有,还依然克制不住地显示他们对从前侵略历史的向往,缅怀罪恶先人的罪恶行径的冲动不时地泄露出来——尽管那些受害国家的伤疤至今还在流着血。这个历史上一贯擅长阴谋诡计的国家,虽说政治派别林立,却在很有默契地很有步骤地去实施他们的阴谋。这无疑是一个需要我们警惕的邻邦。而今天的中国孩子已经不再了解那段历史了。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也许,李东华写《少年的荣耀》,并无要让今天的孩子了解那段历史的明确动机,但它的问世无疑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当然,我们可以越过两个国家的世代恩仇,从更宏大处理解它的题旨和意义,比如“战争与和平”。作品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其故事是在两个基本空间展开的,一为大木吉镇,一为沙子洼。前者已被侵略者占领,而后者相对来说还是世外桃源。也许,我们会在阅读这部作品时产生误会:故事后来偏离主线了。会觉得用在沙子洼那边的笔墨太多,没有沿着在大木吉镇发生的故事情节往前推进,游离别处了。但我们何不这样理解:这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她是想通过这两个境况很不一样的空间对比,让人们体会到战争与和平的巨大差异,从而诉说:战争是该诅咒的,和平是弥足珍贵的。在沙子洼,那群孩子虽然还时时刻刻感受到不远处的战争恐怖,但他们依然享受到了田园的快乐。在这里,他们才是真正的孩子,而大木吉镇不能——大木吉镇使孩子们的天性完全被忽略,完全被窒息。其实,沙子洼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世外桃源,它也不时会被战争的阴影笼罩,并有许多隐藏的疑惑。但,这里还是一隅可以让天性得以伸张的空间。两个空间的对比并没有坚持到底,沙子洼最终也被战争洗劫并流血了。这样的安排,让阅读者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战争给人类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和谐。将孩子还放到战争的背景之下,也许是一个最能揭露战争罪恶的方式。天真无邪的孩子本不属于战争,可战争从未因为他们是孩子而放过他们,并且还有一种可能,因为他们没有反抗能力,他们会成为被战争最先加害的人群。如何将中国经验转化为中国儿童文学的财富,《少年的荣耀》也许可以给我们启示。由于文学的话语权并不在我们手上,我们今天使用的包括成人文学在内的全部文学的价值标准,其实都很难说是由我们来制定的。中国的先人们在《文心雕龙》《沧浪诗话》等书中所阐述、所制定的文学标准,是另样的系统,另样的话语。我们使用了几条?那些其实更接近文学腹地的标准,在强大的西方文学话语中,早已成为微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这样一种尴尬语境中,就儿童文学来说,最可惜的一件事情就是它放弃了巨大而丰厚的中国经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大量作品,是一些没有中国经验色彩的作品。这些作品只不过是用中文写出的罢了。如果我们将它们译成另外的文字,换上洋人的名字,大概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的。经验的白白流失,未免不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少年的荣耀》书写的却是一份地地道道的中国经验。但它是文学。作者给我们的启示也就在这里:书写的虽是中国经验,但一切是放置在文学的框架中进行的。从语言到故事情节的安排,从人物关系、人物形象刻画到自然风光、风土人情的描绘,处处可见“文学”二字。我们能够感觉到,作者从构思作品的那一刻开始,就将一切纳入文学的范畴之中。使用中国经验,并不只是为了呈现中国经验,而是将中国经验作为文学的资源和财富。正是文学,使宝贵的中国经验最终成为了精神财富,并且是可以输出和和被世界享用的财富。说到儿童文学,我们自然会想到“快乐”、“有趣”、“轻松”、“单纯”、“可爱”、“飘逸”等单词,而不太会想到“厚重”这个单词的。特别是在这个以享乐主义作为生活哲学和生活境界的当下,我们对儿童文学的看法更是如此。这个社会甚至公然散布对那些承载了沉重主题的、庄严肃穆的、有历史感的、情调高雅的作品的不屑一顾的情绪,以至于要明确告知我们:这不是真正的儿童文学。而《少年的荣耀》恰恰是一部厚重的作品。尽管作者依然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下写出了孩子的乐观本真,写出了他们的欢愉和轻灵,但它的基调却是严峻而凝重的。难道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作品吗?难道一个孩子的成长仅仅在快乐中就能够很有质量地完成吗?“在快乐中健康成长”肯定就是一个不需要检讨的命题吗?一个孩子没有忧伤、没有忧愁、没有悲剧感、没有对生命的严肃思考,而只是一味沉浸于快乐,可能会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健康成长吗?《少年的荣耀》让我们再度怀疑“儿童文学是给孩子带来快乐的文学”这样一个感性的定义,它要我们修正这样一个定义,而作出另一个定义——一个理性的定义:儿童文学是给孩子带来快感的文学,而其快感既包括喜剧快感,也包括悲剧快感。厚重,同样也可以作为儿童文学的一种品质,甚至可以作为儿童文学的一种重要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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