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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雪
作者:天津散文研究会

梨园之事,我算是个外行,连戏迷、票友都算不上。但是每每听到京剧唱段时,心里竟好多次念叨一个人:再看看他出场,听听他的唱腔,该有多好!

可是,他不能出场了。

那是多年前的一天,我从一则消息中偶然得知:我国著名京剧老生演员沈金波,已于1990714日因病去世。啊?!原来我非常热爱的这位演员,早就离世了,这迟来的意外消息,像一颗炸弹,爆响在我的耳畔!

刹那间,我仿佛看见,那满园的梨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空留一棵枯树,几根枯枝,任风吹雨打,孤独支撑……

我看过资料,北京人的平均寿命已近80岁。而沈先生这样看起来壮壮实实的京剧艺术家,怎么才64岁就离开他心爱的观众了呢?我利用网络优势,竭力搜索着关乎他的一切资料,但除了他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唱段之外,其它信息实在是少之又少,比之当今一曲成名的“星”来,报道之简短,消息之吝啬,可怜之极。甚至搜了半天,找不到官方媒体的更多报道。那时候网络还没兴起,那么网络发达之后为何依然空寂?我不禁想起了属于他的“火红”岁月。 

几十年前,是风行革命样板戏的年代。说是“风行”,都不大确切,“八出戏”几乎主宰了整个戏曲舞台,成为轰轰烈烈的文化与艺术的“样板”。那时普通人家没电视,想听戏只靠着半导体收音机。房前舍后,厂区内外,乃至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样板戏的声音,几乎人人都能唱上几段,连台词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人们更是通过电影屏幕,目睹了“参谋长”的气势和风采,当放映机穿过流萤而射出迷人的光芒,充满激情的军歌般的京剧音乐响起来,广袤的林海雪原上飞出一队身披雪地风衣的我军战士的画面时,观众无不心潮澎湃,一片振奋。接下来,就是盼着剧中的最高指挥员“参谋长”出场了。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看一次《智取威虎山》,懵懂少年们好多天都会沉浸在亢奋之中,都在模仿少剑波的豪气,杨子荣的锐气,座山雕的匪气,还有栾平的晦气。他们,都成了青少年心中各种各样的特定“符号”。

参谋长“少剑波”的扮演者就是沈金波。在特殊年代里,对演员介绍很少,一般人只知道个演员名字,而无从了解他们的个人阅历。直到如今,我还恍惚着:少剑波怎么会是演员演的呢?在几乎神圣的光彩之下,个人信息无从获得,神圣与神秘往往是相伴而生的:一旦这“神既失守,神光不聚”的时候,无疑会对他的往昔影踪发生兴趣,忍不住去四处寻觅。

我查阅有关资料,又多次电访沈金波及亲属所在的单位,了解到他的从艺经历和后期处境——

沈金波(1926-1990),北京人,原名沈小秋,是高派老生传人。沈金波出生于梨园世家,他的高祖沈小庆,称得上是京剧武生鼻祖;曾祖沈三元专工老生,是谭鑫培的搭档;父沈玉秋和叔叔沈玉才,乃才艺出众的琴师。他七岁便随父学戏,十岁考入中华戏曲学校,师从高派老生创始人高庆奎

新中国成立之初,沈金波南下上海加入华东实验京剧团。1953年冬,沈金波随贺龙元帅为首的慰问团,赴战火纷飞的朝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演出。后入上海京剧院。沈金波天生一副“金嗓子”,深得毛主席、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赞赏。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经常赴京为中央首长演出,在一次晚会上,兴致勃勃的毛主席竟先后点他唱了十一段的高派名剧。敬爱的周总理对他更是非常欣赏和关心,佳话频传。

在沈金波的京剧生涯中,多次与欧阳玉倩、焦菊隐、李和曾、周信芳、童芷苓、程砚秋、艾世菊等艺术大家合作,成功出演各种角色。他的表演是以高派为主,又吸收了麒(周信芳)派的特点。1965年春,他由当时的上海京剧二团调到一团,在《智取威虎山》中饰演少剑波,替下了原先的饰演者纪玉良。在这之前,江青曾对沈金波当面说过:“如实在找不到演杨子荣的,你就扮上。”差点演了杨子荣的他,扮演的参谋长少剑波,洒脱自如,玉树临风,雄浑大气。那自成一统的金属音、“娃娃腔”,唱出来真是余音绕梁,百听不厌。“朔风吹”一段,完美表现了我指挥员镇定自若、深谋远虑、克敌制胜的英雄气概,唱腔清润高亢,荡气回肠,其唱腔、演技与北国壮丽景色、大气磅礴的史诗般的交响乐,浑然一体,已成为京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就说“好一派北国风光”这句,一个“光”字,旷远起伏,悠扬无限,真乃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矣!

京剧流派不一,唱腔各有特点,难度也是各有评说;而沈先生的演唱,确实难以企及,我近年来看过不少的戏曲“模仿秀”,其中沈金波唱段就是最难模仿者之一,别人仿唱,几乎都差得太远,就是地道的“高派”传人,也跟不上。他的用气、韵味、做派、气势,几乎无法效仿,更别说超越了。   

生活中的沈金波,属于平和谨慎、好学而刚直的那种。他和童祥苓合作《智取威虎山》,两人十分默契。生性活跃的童祥苓喜欢和他私下开个玩笑,“定计”一场,少剑波有句台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童祥苓逗他:“狐狸再狡猾, 也斗不过老狐狸啊!”沈金波是个实在人,按耐不住地急道:“哎,祥苓你别逗,我这人耳馋,回头台上真这么念就坏啦!”沈金波知识广博,凭着对历史知识的熟谙,善于纠正剧本或表演中的某些不当细节,比如徐延昭在《探皇陵》中的唱“开山府来了我定国王侯”一句,他直截了当地说:这不符合历史,历史上朱元璋建朝后,封常遇春为开山王,封徐达为中山王,徐延昭是徐达的后人,应为“中山府”,而非“开山府”。后来在专家的支持下,唱词更正过来。类似的事例很多。

1977年之后,沈金波同其他的样板戏演员人物一样,逐渐淡出观众的视野,后来他的“老伙计”童祥苓“光荣复出”之后,却依然难见他的踪影。沈金波在观众的等待中,一沉便是十几年。他为啥在舞台上消失了呢?他去了哪里?他做错什么吗?是因为演出样板戏吗?热爱他的观众们,心里有各种猜想、焦虑和惆怅。笔者访问中了解到,粉碎“四人帮”后,沈金波演出任务渐少,乃至无戏可演,久之,他感叹道:“作为一个老演员,老不演戏怎么行呢?”于是,他主动要求调到上海戏曲学校任教授艺。做教师、传帮带也不错,但我们还是隐隐为他惋惜:在文艺春天到来的时候,依沈先生的天分,再多演出几个角色,奉献给观众,岂不更好?虽然他在教学之余,也拍过戏,并担任重要角色,但这远未发挥出他的本领。

1980年代末期,正是我国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经济社会面临重大的改组和调整,而“金钱至上”、“一切向钱看”的风气甚嚣尘上。京剧市场萎缩,人才青黄不接。沈金波面对对京剧界的现状,有着一种近乎于士大夫精神,不忍心看到现状,忧心忡忡,他深有感触地说:“十年能出一名状元,却出不了一名好演员”。舞台就是他的宝贝,是他的眼珠子、心窝子,是他人生的全部。在上戏,在新的岗位上,他痴心不改,经常加班加点,为学生说戏、教戏、拍戏;多排一出戏,多教一个学生,他就去掉了一块“心病”。他曾对学生们说:“老戏里好东西太多了,多学,用起来才方便。同学们老戏学的少,自己库存货少,就难创新。有人总想学《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以为我唱的那段‘朔风吹’是新创的,其实这是从老戏里来的。”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不知不觉中,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人生总是匆匆忙忙,真个韶华易逝也!一朵竞开的梨花,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在逆境中奋力奔跑的勇士——沈金波,他不知疲倦地在京剧艺术的长廊中探索。他的心里头惦记的是为戏曲艺术去“疗伤”,去添砖加瓦。可是,人往往有个“两面性”,再刚强的男人,也有他的脆弱的一面,有时候这种“脆弱”,恰恰是与“执着”的品性、与“光鲜”的外表相伴而生的,这也是人的自然属性,即使一位老幼皆知的文艺界人士也不例外。沈金波的晚年生活中,内心充满忧虑,长期的劳累、苦闷、压抑,好像无处释放,或者说不善于释放。他的好友们知道他在《智取威虎山》剧组的时候,从不饮酒的。后来,却莫名地跟酒“干”上了,每天一瓶老白干,甚至冲着好意劝他的家人发脾气。这是怎么啦?


他终于病倒了。

他躺在病床上,对前去看望他的人们说:“我多想多教两出戏,让咱们的国粹少失传一些。”少失传,这带着泪水的叮嘱和希冀,是一位艺术家最后的呐喊、最强的声音啊!

从发病算起仅仅10个月时间。

这个在人们印象中步伐矫健、挥洒双臂、嗓音嘹亮、号令群山的人,刹那间倒下了,一个为京剧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倒下了。万恶的肝癌,过早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梨花泣雪。朔风,林涛,峡谷,纷纷归于平静。大地陷入沉思。

人们想起了过往,感叹世事沉浮。在那个文化艺术和生活都极为单调的年代里,光凭几出戏显然不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手指头拧着旋钮,拧来拧去,还是那几段“交响音乐版”的二黄与西皮流水。一种近乎“厌倦”的情绪在蔓延,这种情绪似乎一直延续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及至五花八门的文艺现象纷纷出笼,演艺被金钱所俘虏,各种走穴、假唱成风,各种庸俗、低俗、江湖、武侠、暴力、言情、戏说粉墨登场,人们终于恍然大悟,感叹道:那时候演工农兵的戏多好,正派、庄重、大气、真功夫,靠谱!这应了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鲍西亚的一句台词:“没有比较,就显不出长处;没有欣赏的人,乌鸦歌声也就和云雀一样。”

文革中我还在童年时期,印象最深、无数次咀嚼、常常闲来无事自己哼唱的,便是那段“朔风吹,林涛吼……”,特别崇拜那位威武英俊的二零三首长少剑波。别看哼唱,它能解闷,也能联想,还能鼓劲。这段戏,是痛快淋漓的!其实,即便在“听腻”的岁月里,少剑波的“朔风吹”、杨子荣的“打虎上山”、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沙家浜》里的“智斗”、柯湘的“杜鹃山”等经典唱段,也是有着无数的“粉丝”、百听不厌的。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他离去了,带着深深的遗憾,深深的眷恋。他离去了,世上再无那清澈高亢的高派唱腔,再无胸有成竹、英俊洒脱的“参谋长”。他离去了,留给京剧的,是金色舞台的残缺;留给人们的,只有挥之不去的痛惜。如果沈金波再有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演出和教学,不是能给热爱国粹的人们带来更多精品吗?我们的戏曲舞台不是更加绚烂吗?我热爱戏曲,连苏州评弹、粤剧都感兴趣,更短不了守着电视看看京剧的,有时看着看着,就觉着七彩纷呈、紧锣密鼓的场面里,似乎少了一个音调、一个音节、一个高八度;各种戏曲人物里,似乎缺了一个纯真而高大的角色。准确地说,他不是一个“角色”,而是活脱脱地行走在我跟前的真人形象,刹那间这英雄形象又幻化成一尊伟岸的塑像,矗立在大地与白云之间。

人有伤感,就容易浮想,以至于“谬想天开,得未曾有”。可否做个假设:沈金波没有出演少剑波,他的成就和命运会是怎样的呢?避开样板戏,他可能不会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而可能在那特殊年代里起码有的10年的沉寂,默默无闻,甚至可能会受到更大的冲击,毁掉艺术生涯。要说起他的艺术成就,可不是演出样板戏才有的。早在上世纪40年代,他传承了赠绨袍》《马陵道》《逍遥津》等一系列高派名剧,抗战胜利之后,在焦菊隐根据孔尚任原作改编成的《桃花扇》里,他饰演男主角侯朝宗。到了1956年,沈金波与周信芳先生合拍电影《四进士》,出演毛朋。在样板戏诞生前的20多年时间里,沈金波始终担纲、活跃在京剧舞台上。按他的年龄,到了1976年也不过是50岁,正是戏曲演员出更多更大成果的黄金时期。但时代没有给他更多重返舞台的机会。“少剑波”成了他名声鹊起的艺术顶峰,他却因此几乎被阻挡住再攀高峰的去路。当然,命运与之相似的,甚至陷入艺海深渊的,远不止他一人。

造化弄人。沈金波如果晚出生很多年,会得梅花奖吗?始创于1983年的中国戏曲梅花奖,是戏曲领域的最高奖项。依沈先生后来的处境,尽管晚年赶上了这个奖项的设立,却不可能参与进去。然而,他的艺术成就,是一纸奖状可以囊括的吗?沈金波有遗憾,也有值得骄傲的另一个成就——他培养出来一个优秀的女儿,沈健瑾。女儿捧回了梅花奖,圆了他的梦。沈金波的家庭,不愧是梨园世家,沈健瑾早已是国家京剧院的台柱子,而其夫李光,则是现代京剧《平原作战》赵勇刚的扮演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也是国家京剧院的主要演员之一。这对梨园伉俪,都是我国京剧界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先生的家风依旧,传承不断,且又光大。对于怀念沈金波的人来说,他后人的巨大成就,是个值得欣慰的事情。

放眼梨花雪,又唱梨花颂。文化艺术发展中的曲折、荒诞、朴直、矫正、探索……都会成为一种财富,哪怕有伤痛,哪怕它是沉甸甸的。 在沈先生去世之后的多年里,我们的戏曲舞台、文化领域呈现出了崭新的面貌:实施京剧音配像工程、央视春晚开辟戏曲晚会、老中青演员的传帮带、昆曲等许多剧种列入“非遗”、各地纷纷成立戏曲保护组织……“朔风如意解,容易莫摧残”,人们期盼春的温暖,多一些爱心,善待艺术,沈金波先生若是有知,眼望这“梨园依旧,花开似雪”的景象,定当无比藉慰。

在如今中老年人的心目中,沈金波的名字早就与“林海”、与“威虎山”刻在了一起。有时我突发奇想:实地探访“威虎山”如何?我曾向一位牡丹江的朋友打听过,他介绍说威虎山位于张广才岭,确有其事,但并不像戏曲或者电影中的那样险峻。这丝毫不能动摇我去“海林”看林海的念头,我知道故事有虚实,艺术有夸张,而人的信念是确凿的,何况那里有过剿匪战士的足迹,有过杨子荣和二零三首长的影像,有过伟大胜利的光芒。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

人说东北的冬天,风是异常强劲的。凛凛朔风,它能吹走大地上的枯叶,却怎能动摇国粹艺术的魅力和艺术家的灵魂呢?

                                         2019.9.2

作者简介

李锡文,一个“60后”的写作者、思考着,着重于人文反思,以文化视野观察社会人生。现任天津散文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山东淄博市大爱文学交流中心副会长,山西财经大学客座教授、校友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理事等。出版作品若干,在国内外报刊媒体发表文学作品350万字以上并获多种荣誉。

责任编辑:赵献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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