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一开,我就着急了。
槐花算是出场晚的一种花,别的花都开落了它才睁开惺忪的眼睛,像一个贪睡的孩子,我却不嫌它来迟,在心里它是自家的花,这种感觉真怪,即便是小城的海棠开成了花墙,城外的樱花绚烂了荒野,我也是随心去看,仿佛那是别人家的花,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即便是山里的杏花、桃花染红山坡,纵使感觉很亲,也如邻家或亲戚,但是槐花,我觉得是自家的花。
这种情愫源于我的故乡盖在了槐花林里吧,真的,一点也不夸张,这个时节,我的故乡有两种花是比较张扬的,一是槐花,一是梧桐花,梧桐是在我十来岁的时候落户在村里的,感情上略输于槐花,槐花是村落与生俱来的花,加上它有一股细腻的清香味儿,贫瘠年月又以槐花饼之类的素食帮农舍养家糊口,这份情缘就流在人们感恩的骨血里,一辈辈流传了下来。
记事起,槐树就是故乡唯一的树种,家家小院有,房前屋后有,村南的沟里、村北的路旁都种着槐树,春天一到,村落先是由杏花、桃花点缀,然后是成片的油菜花装扮,最后才是被槐花包围,暮春,是故乡最美的时候。
很少有人庄重地去种槐树,在我感觉里,一定是很老的爷爷奶奶种下槐树后就再不用管它了,老槐树慢慢长大,小槐树就从老槐树旁滋生出来,老槐树的根在地下延伸很远,小槐树就在距离老槐树很远的地方长出来,看上去它们没有血缘关系了,其实它们还是一家人。仔细观察,故乡的槐树都是根脉相连,所以槐花的颜色以及槐花的姿态都是一样的,高处的槐花自然够不到,低处开着的槐花一伸手就够下来,也不多在手里把玩,怜惜地闻闻它的味道儿,就马上甜在了嘴里。在我心里,在故乡同龄的伙伴心里,我们都觉得槐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
小时候,看见第一朵槐花开,就像看见大街上突然有了卖稀罕物的小车,就急匆匆地跑回家里告诉奶奶这个好消息,爷爷就用竹竿做了扒槐花的勾,我们孩子们就背了竹竿、提了竹篮到村外采槐花去,家里的槐花慢慢留给奶奶做饼子用,总觉得家里的槐花是舍不得用勾子拧下来的,它适合于穿了围裙的奶奶,慢悠悠地去房上采了,在洒满荫凉的小院择了、洗了,那是不能轻易惊扰的暗香,是不能随便提及的岁月。
槐花由洁白的小朵儿组成一簇,一嘟噜一嘟噜地垂挂在槐叶间,故乡人形容槐花,都是说它“一吊一吊”的,那悬垂的伶俐真是不言而喻,槐花是素雅的美,槐花的香味儿一下子扑到肺腑,我总觉得“沁人心脾”这样的词是为槐花诞生的,槐花由内而外都美,不夺目,文文静静地,耐看,一眼看见就很舒服,是村落的饰物,是老屋的流苏。
槐花时节,天气暖了,小兔子也支起耳朵倾听槐花盛开的天籁,那年头,我们小伙伴每人都有自己的小宠物,从初春的蚕到暮春的兔子,在自己所能付出的关爱里感受着世间的悲悯,为所有的新生欢呼,为所有的流逝泪目,我们的心是随着季节一起生长的。
那天,春天的一个中午,村北的家,母亲从地里劳作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说个影家的兔子生娃娃了,个影答应给我们家两只。我和妹妹听母亲讲完,就背了篓去个影家抱兔子去,我们穿过长长的、窄窄的、弯弯的种满槐花的巷子,走进深深的院子,在飘着槐香的个影家门口,小心地喊道:我娘让我们抱兔子来了!个影从北屋走出来,带我们走近蓝砖垒起的兔窝,蹲下来推开小木门,两只雪白的小兔子就放在篓里了,个影说:抱回家吧,小兔子赶上吃槐花了!
兔子放篓里,篓上盖了布,生怕小兔子跑了,背起篓,还是沿着槐香缭绕的巷子,我们小心翼翼地护着兔子回家,心里觉得我们姐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走一会儿,遇见小槐树就停下来,把一枝槐花透过篓的缝隙里去喂喂兔子,兔子轻轻吃槐花的细碎的声音传到指尖,再把天然的欢喜传到心底,如今想起,觉得那荫凉摇曳的小路,那村落寂静的午后,槐花与兔子是用来为流年做画的。
求学在外,槐花反而被春天疏离,知道了许多别的花的名字,富贵的牡丹,清丽的百合,大自然有很多美,很多花都美得脱俗,槐花的俗气是不为小城人喜欢的,没人会在水泥庭院里种一棵槐树为看槐花开,槐花始终长在乡村的土院落,不肯搬到城里去。
我婆家的院子里种着五棵槐树和一棵桃树,后来虽说刨了桃树又种了两棵木瑾树和一棵石榴树,但那槐树一直是与婆家的房舍风格最契合的。槐花开时,满满的一院子香,我们在槐树的荫凉里吃饭,觉得那婆娑的荫凉也是香的;槐花落时,一院子微黄的小花沿着墙角游移,像微不足道又不容浪费的光阴,真是觉得素简的日子唯有槐花装衬得起。
封龙山有一个槐花谷,我陪母亲一起去看过,那是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当车开到不能开处,我们就往山里走,故乡的山算不上山青水秀,不能用灵动形容,但那天的槐花惊到了灵魂,先是蜜蜂嗡嗡的声音充满了耳廓,像沉闷的流水声,四处寻找时,一股浓香袭来,是槐花的香,是太多的清香聚集在山谷无法随风释放时产生的香气,如一坛酒,有了陈酿的味道了,那一天我们都在槐香里醉了,母亲说真想背上一袋白面来封龙山的寺庙里住上半月十天,就为这一谷槐花香味儿。
我有好几年没有闻过故乡的槐花香了,槐花一开我就着急,有奔回故乡的冲动,就像特别想说的一句话要说给一个人听,就像特别想吃的一顿槐花饭要陪一个人吃,母亲是在槐花飘落的时节走的,每年清明回故乡为母亲上坟时槐花还没开,烧忌日纸时槐花就成了一地落英,没有了母亲便没有了人间最好的时候,槐花开时我极为暗淡的心忽然明亮一下也就沉默下来,我终是过了为采槐花爬墙上树的年纪了,槐花,这象征着干净、纯朴的花,属于辛勤劳作的故乡人,它注定在故土上繁衍,年年怒放,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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