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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麦香时
作者:岳纪维

“下冰雹了!”歌友李姐惊呼着。

刚刚还是蓝格莹莹的天,转眼间狂风、雨水、冰雹,一起疯狂地砸向地面。咔嚓嚓、轰隆隆,炫光闪烁中,几粒冰雹砸在了我的脸上,一阵颤栗,“到嘴的麦子是不是又要被砸了?”

我的家乡地处丘陵地带,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是祖祖辈辈没办法的事情。也许正因如此,我的邻居石头大爷给女儿起了“麦香”的名字。每年小满一过,原野上清清的麦香飘进街巷时,婶婶大嫂们就给麦香开玩笑“今年的麦子长得跟咱麦香一模一样,俊得很呢!”随之,街门前的饭市上有关麦香的话题开始贯穿于“吸溜吸溜”的喝粥声、“咯吱咯吱”的咸菜声、大人们的调侃声、小孩们的打闹声中,合拍着大喇叭中《扬鞭催马运粮忙》的节奏,袅袅绕绕地飘荡在山村上空。父亲一边吃一边说:“咱村麦子从来没有长得这么好,秆又粗穗又大,麦香满天飘,只要老天爷不变脸,端午节就能吃到嘴里拽面了!”,另一位婶子接住话茬说:“俺也闻到麦香了,可香了!巴不得明天就能新麦上场呢!”。

夜幕像一张大网,把山村给罩得严严实实的,一群星星眨巴着眼睛,悄悄地从网中钻过,在街巷里撒下了淡淡的亮光。院子里,一支蜡烛、一盘油饼、一把散发着柏棂枝香味的土香,被母亲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天台上,母亲跪在地上,嘴里轻轻地念叨着,然后虔诚地磕了三个香头。等在墙根的我,直把星星都摽得眼睛睁不开了,母亲才分给我一块又香又甜的油饼,等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嘴边还挂着香味呢!

兴许是老天爷享用了油饼的缘故,愣是瞪着眼睛,晒得麦子一天比一天焦黄。从田野到村边,从校园到庭院,从打麦场到圐圙,麦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就连我手里的黄窝头,也隐隐约约掺入了麦香的味道。

每天晚上生产队记工分时,麦香姐手里总是纳着鞋底或鞋垫,那鞋垫上的荷花鲤鱼纳得跟真的似的,嫉妒得妇女们都喊她“能人精”。地里的活麦香也不含糊,大伙儿称她“铁姑娘”,每年割麦子,她都是“领头雁”。好多小伙子都有事没事主动找麦香姐拉话说,我的一个堂哥曾几次带着我去找麦香姐,给人家讲印度电影《流浪者》,那时我尚小,不懂得啥是爱情,感觉堂哥麦香姐就是电影里的丽达和拉兹。尽管堂哥一味地献殷勤,麦香姐却说自己还想出去上学。

打麦场被轧得光溜溜的,给即将到来的麦收拉开了序幕。枣红马青骡子昂首嘶鸣着,急切地盼着吹响冲锋号。“虎口夺粮”的最新指示在大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老实说,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懂什么是虎口夺粮,偏偏有个小伙伴向我询问,我就顺口说割麦子要从老虎沟(村南的一条自然沟壑,生产队的麦子大部分在此)开镰,好像那里藏着老虎夜里想偷吃麦子似的。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大家买好草绳、磨好镰刀、准备开镰的时候,突然间西北乌云翻滚,顷刻间瓢泼大雨夹杂着冰雹直泻而下,短短的半个小时,院子里那棵梧桐树被打成了“秃子”,折断的树枝撒落了一地。刚刚还在街巷里弥漫着的淡淡的麦香,一转眼不见了踪影。父亲沮丧地站在十字街口,仰天长叹:“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乡亲们多不容易啊!你还让俺们活不活了……”

母亲风风火火地往自留地赶去,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来到地头一看,地里的麦子全部被砸得参差不齐东倒西歪,即使有些还倔强地挺着身杆,却没有了麦穗,光秃秃的。母亲一边弯着腰捡着砸在地上的麦穗,一边哭泣着诉说着心中的委屈和不甘。“这年头好不容易熬到麦收了,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糟年景,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母亲的泪水洒落在麦茬上,我的心里跟刀拉似的。

大家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山村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哭声满地的时候,一个消息炸锅似的迅速传遍大街小巷,“麦香要进城当纺织工人了”!

麦香没有出来吃晚饭,饭市上人们议论着,说麦香的父亲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好事终于轮到自己头上了;也有的说亲眼看见迈向父亲拎着一块足有5斤的肥猪肉进了干部家的大门;有的还说,这好事儿跟种地一样,谁上的粪多,谁的收成就大。

夜深了,我们全家人围在一起,父亲说自留地、生产队的麦子都给砸毁了,今年的麦子是彻底泡汤了,咱们该咋办呢?我们弟兄们一脸迷茫不知所措,母亲不紧不慢地说“咋办,还能咋办呢?咱家一没有干部,二不会溜溜拍拍,啥指标也轮不到咱!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夏天没收成,咱们卯足了劲儿,往秋天里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采用家庭式人海战术,捡麦穗,拔麦茬,锹翻地,人拉耙,不等不靠,用最原始的耕作方式,抢种下了秋天的希望。

秋天,当金色把山村包裹起来的时候,迎接麦香姐的婚车浩浩荡荡开进了街里,烫发头、红风衣、喇叭裤……这那里还是我的麦香姐啊。

麦香姐出嫁前,手里拿着给我家纳的鞋底鞋垫,眼里噙着泪对我母亲说:“今后不能再帮婶婶做女工了……”母亲拉着麦香的手,舍不得似的说:“今后遇到啥不会了,甭管大人小孩新式旧式的女工,婶婶还会告诉你的!”后来,我穿着麦香姐给我纳的那双“鲤鱼戏莲”的鞋垫,实现了“鱼跃龙门”的飞越。

改革的春风染绿了山野,机井、电线、拖拉机、收割机……麦子笑了,乡亲们笑了,山村也笑了。

隆隆的机械声摘掉了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专利”,麦香一年比一年俊俏漂亮,成了家家户户的常客。母亲像耍魔术似的,把麦香变成油饼拽面,在街巷里留下了欢乐温馨的记忆。

麦香姐很少回村里,传说她不让家里给她送麦子面啥的,也不知是嫌弃麦子土气,还是心疼父母辛劳。

贪婪或许是人的本性。正当麦香无限眷恋乡亲们的时候,小煤窑像黑旋风一样,瞬间吞没了山村的一切。一时间,水库干涸,地皮扒缝,黑色粉尘催逼着雾霾,不停地游荡在原野、山岗、沟壑、村镇,山村失去了往日的祥和,麦香也失去了往日的柔情和芬芳,人们蜂拥着循着铜臭的味道急速而去。

被涂成了黑色的麦子,稀稀疏疏胆战心惊地站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一个扭头看它一眼,哪怕是斜睨一下也好。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麦香下岗了!”犹如一声惊雷,传遍了全村。

或许麦子也听到了这个催悲的消息,快要窒息的它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了一滴滴粘稠稠黑色的眼泪。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近年来,家乡被紫山生态湿地公园覆盖,麦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土地流转顺应了新时期新农村建设的需要,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树木花草。年迈的父亲转不过这道弯来,老是惦记着自留地,三天两头去地头观望,有几次竟拦着浇花的工人,说这块地还是自己的,甚至还要拔了花草去种上麦子,“不种麦子吃啥呢?”

“吃啥!你没听东半个(东部平原)换面的说,麦子在平原也不吃香了,谁打一天工还不挣个二三百呢,种麦子干啥。”一位大嫂小声嘟囔着。

也是,麦子从当初的一毛多一斤,到现在的一块多一斤,增长了十倍左右,而当时一天的工资一块五毛二,现在一百五十二都不止,这个长了一百倍啊!那土地呢,原来多是国家需要划拨,三五千就很了不起了,最多再给几个占地工指标,如今呢?一亩地少则几万元,多则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也难怪今天的麦香渐渐失宠了,原来如此!

没有麦子的原野是啥感觉呢?我每每回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到昔日的麦地转转,银杏、丁香、海棠拍着手在地边欢迎着我,紫薇、马兰、麦冬撒欢似的冲我挤眉弄眼传情脉脉,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从父亲那儿得知,麦香下岗后很惨,捡过废品、拾过菜帮、打过工,能受得苦都受了,好不容易把孩子培养成材了,她自己也病倒了。听说她带着病身子,在深圳给孩子看孩子呢!他父亲说这妮子从小要强,要不是吃咱山里麦子小米长大的,早就被命运打趴下了。这不,到如今仍觉得给家人、给村里丢了脸,从不轻易回来。“唉,要是当初她不进城,也许就不会这样了。”父亲哀叹道。

转眼间,雨过天晴,那些刚刚被雨水和冰雹打蔫的树叶和鲜花,稍一抖擞,便愈发精神愈发青翠愈发鲜艳。

歌友们重新回到树下,美妙的旋律又飘荡在公园的上空。我拿起手机赶忙给老父亲打通电话,询问一下地里麦子受灾与否,电话里传来“啥?麦子,你忘了,咱这儿早不种麦子了!倒是你麦香姐回来了,说是想给村里建一个老年康养中心……”。

恍惚间,我看到了麦香姐在“禾下乘凉”的麦田里,微笑着向我招手呢。(作者:岳纪维

2021年62

责任编辑:李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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