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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粗布衣裳
作者:岳纪维

我小的时候最盼着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母亲才给做新衣裳。可越是期盼,它越矫情,以至于我从春天开始,就扳着指头算计着年的到来。

刚入冬,窗棂上的粉连纸就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下雪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一缕雪花轻盈地从窗洞钻进来,想要识字似的,直扑书面而去;还有几粒小雪花宛如调皮的小精灵,倏地钻进我的衣领,触摸着我悄悄地说:年就要来了。

小山村被白雪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穿着母亲缝制的粗布衣,徜徉在洁白的世界里。那厚厚实实的粗布衣好像生来不惧寒冷,温顺地缠裹着我。雪花追逐着贴近着,粗布衣轻轻一抖,那雪花便哄然而散,这使得粗布衣更骄傲地在风雪中舞动着。

这身粗布衣是我去年的过年新衣,在那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它着实让我风光了一番。正月十六刚开学,老师便指着我的衣服说跟“解放军士兵服”很像,又威武又漂亮,只是这衣裳又废料又费时,你家弟兄那么多,你母亲还有这功夫!同学们悄悄地投来羡慕的眼神,有的故意蹭我一下,是不服气呢?还是想沾点福气呢?我像一只小鹿,在校园里撒欢地跑来跑去,炫耀着显摆着。

教室里那张红褐色的课桌,平时总扳着一副冷冰冰面孔,看到我穿着新衣来上学,它也高兴地抚摸着,好像是它穿着的新衣,偷偷地乐着。屁股下的四条腿小板凳更是羡慕,四张小嘴轮流亲吻着粗布衣。

走出校园,粗布衣一年四季守护着我,我也爱惜着它。每当钻垄沟锄禾苗、爬山坡挖野菜时,我就把它放在菜篮里,或光着脊背或穿着旧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它的“尊颜”。

可是,今天飞雪“报”年的喜讯(那时的我认为下雪了就快过年了),让我忘乎所以。我肆无忌惮地在雪地里滑翔着、打闹着、疯狂着,啪嚓、啪嚓,一跤连着一跤,我全然不顾;刺啦、刺啦,我却一点也没听见。腋下被撑开了口子,膝上被划破了窟窿。朔风裹挟着白雪,顺着窟窿,突破粗布衣的防线,堂而皇之地簇拥而入。

天黑了,我瞅着身上的窟窿,胆怯而茫然地不知如何面对母亲是好。

看着我们一个个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母亲赶忙把棉衣棉鞋翻出来,让我们换上。“昨天还好生生的,咋今天一下长了这么多窟窿呢?”母亲拎着我刚脱下的衣裳,嗔怒地举起了手,我一缩脖子一闭眼,抖着肩膀收着屁股,等待着"啪"的降临,可好半天也没有响声。

晚上,待打发全家吃完饭洗了碗,又把猪喂了之后,母亲才静静地坐在那儿,为我们缝补起衣裳来。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母亲却仍然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紧盯着手上的衣裳,一针一线仔细地缝着,时不时把手里的针往头发上掆一掆……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粗布衣上的窟窿不见了,被缝补的地方和原先的布料颜色花纹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补丁的。母亲用一针一线穿起了岁月的艰辛,用一块块补丁盖住了生活的窘态。

唉,苦命的母亲。

第二天晚上,母亲踩在凳子上,从柜子底翻出两卷深颜色带花纹的“四匹缯”粗布,我的小眼睛一亮:这不是给我做过年新衣服的布吗?!我傻乎乎地问母亲,为啥又要做新衣啊?母亲苦笑着说:“哪能让你们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过年啊!”我高兴地在地上蹦啊跳啊,荡起的灰尘弥漫到嘴里,俨然红砂糖一般,甜滋滋的。

我兴奋地躺在炕上睡不着,磨蹭着问母亲今年做啥样式的,母亲说和哥哥的一样,都做成四个兜“军官” 样式的,以至于高兴得我在梦里还一二一喊口号呢。

这之后,一天到晚我都惦记着母亲为我缝制新衣的事儿,不是询问着就是催促着,母亲用指头戳着我说:“光知道嚷嚷着穿新衣,新衣哪来得那么容易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做一件新衣绝非易事,从棉花到纺线,从经布到裁剪,从缝制到熨烫,少一道工序也不行。那时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连个缝纫机也买不起,而生产队又经常是按照“工分”分粮分棉花,“半骨壮小子,吃死老子” 唉,我的母亲不仅要想方设法填饱我们的肚子,还要绞尽脑汁让每个孩子都能穿上新衣过年。

窗户跟那架熟悉的纺花车,嗡嗡嗡的响声从晚上到黎明、从早春到暮春,似乎从未停止过。拐线、染色、经布,母亲不停地忙碌着,我也在这个时候学会了拐线子、缠梭子、挂线头,而母亲的手上,即使天已经很暖和了,总还是爬满了裂缝,缝隙里扎根似的,钻满了各种颜色,浅青色、淡蓝色、红色、藏青色。当那团像火一样的大“线球”被缠绕在织布机上后,迎接母亲的是“咣当咣当”单调而执着、经久而漫长的机杼声,挂着织布机上那条毛巾,湿了干、干了湿,也许是毛巾过于粗糙,竟在母亲的眉头上拉出了一道道皱纹。新粗布晾晒在西河沟的黄石矸上,宛如母亲舞动着的五彩云霞,晾干后,母亲用那双“比粗布还要粗布”手紧紧地卷起揽在怀中,好像命根子似的,赶紧地藏在柜子底。

夜深人静,母亲比划着我的身体,一边裁剪着新粗布,一边在旧衣堆里寻找着里子兜衬布。

一块块被裁下来的新粗布放在炕头,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催促着岁月的脚步,膨胀着我对年的欲望。

一进腊月,母亲更是忙得团团转。她得先把我姥爷、爷爷的长衫修补缝好,再把奶奶的斜对襟棉袄和小脚棉鞋赶紧收了尾。

我为了让母亲能腾出更多的时间给我赶制新衣,也献殷勤地每天跑来跑去,帮着淘麦子捡石子、搬东西扫房、磨面装口袋、烧灶火蒸馒头。

由于没有缝纫机,一大家十来口人的衣裳全靠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这不,熬夜、受凉、着急、劳累一齐袭来,母亲躺在炕上发着高烧,脸上通红通红的,嘴里一声不吭,全家急得不知所措。我更是担心死了,莫不是新年衣裳穿不成了?

 “给我熬碗姜汤!” 母亲从嗓子眼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待她强撑着坐起来,艰难地把姜汤喝下去,便又开始了缀番带、锁扣眼、缝扣子……“慈母手中线,临‘节’密密缝”。

除夕夜,全家一齐动手包好饺子,收拾停当,街上的沸声渐渐稀落,窗外飘飘洒洒飞起了雪花。大家都去睡了,母亲这才独自端着针线笸箩,拿着新衣坐在灯下,一件一件收着尾,然后挨个放到各自枕头旁。

鞭炮声中,我穿着母亲缝制的粗布霓裳,欢欢喜喜地从坡上到坡下,出东家进西家,霓裳迎着春风摇曳,白雪映着霓裳舞动,一会儿,那口袋里便鼓鼓地,糖块,黑枣,花生……

母亲缝制的粗布衣裳一直陪伴我长大成人,我始终没因为粗布而感到丝毫的气馁自卑。特别是读高一那年的冬天,学校的地铺潮湿寒冷,使我的腿上长了个脓包,疼痛难忍,行走困难。我眼噙着泪水一瘸一拐地往返于教室和宿舍,饥饿、想家、压力一起袭来,心里直想着退学。恰好此时,父亲用给自行车驮着厚厚的粗布棉衣粗布被子粗布褥子粗布单子及时送到学校。等我换上母亲缝制的粗布棉衣,全身暖融融,心里热乎乎,那脓包一下子不疼了……

后来,母亲缝制的粗布衣全都沉淀在岁月的长河里,竟没有留得下一件。昨日回乡下给父亲扫房,发现母亲当年存放四匹缯的柜子(五十年代三层叠式衣柜),孤独地靠在里间墙角那儿,我赶忙为其拂去灰尘,轻轻地抚摸着它,凝视中,依稀看见母亲站在櫈子上,用那个两头几近磨平了的木头拐撑顶起柜子,躬腰探身,双手捧出为我做新年粗布霓裳的四匹缯,抚摸着端详着……一声“娘亲”,泪水已模糊了我的眼睛。作者:岳纪维

       2021年1月26日

责任编辑:李洪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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