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柿子的风波
文/邬静
由秋入冬了。这一天,一碧如洗的蓝天,阳光暖洋洋的,真是好天气!恰好又是周末,汪月琴老大娘家来客人了,是从北京房山来的亲戚,管汪月琴叫“姑”,是她大哥的儿子,娘家侄儿。汪大娘好久没见到娘家人了,见了侄儿,拉着手,眼里含着泪花,又是笑又是说:“哎呀,可想你们了!你爸他好不?身子骨硬朗吧?”
大侄子一身西服,扎领带,脚上皮鞋光亮。虽是从农村来的,穿戴和城里人差不多,看光景日子过得不错,四十来岁。他满面和悦的对汪大娘说:“姑,看您还落泪呢?想我爸?他好着呢!今年七十六了,比您大五六岁?您也七十了吧?看您满精神!”
汪大娘擦擦泪花,连说:“是,是,好着呢,没啥大毛病,就是有时惦记娘家人,你爸......”
大侄子说:“您要实在想他,这回我带您回一趟山里?住些日子?现在山里头可热闹了,旅游的,采摘的,那大柿子挂在树上可惹眼呢!我这回给您带了一盒来!”
说着他起身到院里,从他开来的黑色轿车里搬下一只纸箱子来,放在屋地上,只见那纸箱绿色包装精美,中间还拍着一张并枝挂在树叶间的大磨盘柿子图片,那橙红红的大柿子真漂亮,放着诱人的光彩,让人一看就引起馋虫儿,想吃!大侄子说:“如今咱那也搞综合开发,扶贫。‘上边’来人勘查,说你这地方根据地理位置,气候,水土条件适合栽种什么,都统一栽什么,这样好打开销路,不像过去,这家种两棵梨,那家种几棵桃,都不多,品种杂,打下果子不好卖出去。现在不同了,比如这盒柿子,是从大峪沟村弄来的,大峪沟,您知道吧?”
“知道,穷山沟。”汪老太太说。
大侄子一摇手说:“嘿,人家现在可富了!变了,它那地儿水土气候就适合磨盘柿子生长,有个专业户就专门种植磨盘柿子,他纠合一些人专琢磨磨盘柿子的种植,管理,改进种植技术,他的磨盘柿子品质就比别处的好,个大,皮薄,汁多,甜。销路特好,现在在全国柿子市场都有名了,还成立了磨盘柿子合作社,他是头儿,创出了牌子,您看这商标。”
他指着盒盖上“进良磨盘柿”的图标说:“这就是人家的名牌,咱房山柿子最有名的就是它了。为了让您尝尝家乡名牌柿子的滋味,我特意到大峪沟买的。我拿了个果盒,让果农当面给我装的,个个都好,不信您看。”说着就要打开盒子。
汪大娘连忙止住他说:“别打开,多好看那,看着就好!你走这么远路,饿了吧?姑给你做饭去!”
大侄子乐了,说:“不忙,姑,我不饿。”
汪月琴说:“那哪儿成啊?”就叫女儿一块张罗做饭。
一顿丰盛的酒饭招待后,喝着茶,大侄子又问汪月琴:“姑,您不是惦记我爸吗?要不您收拾一下,我这就带您回村住些日子?”
汪大娘连忙摇手说:“不了,不了,往后闲了再说吧,你给我带个好给他就行了,我这儿现在还离不开,你看我外孙子放学晚上还要在我这吃饭,做功课,他妈上班晚上回来也在这吃饭,吃完饭娘俩才回他家歇着去,我不在不行。”
她指指坐一边抽烟的老伴说:“你让你姑父做饭,没人吃!”她说着乐了起来。
老头说:“那谁让你做饭好吃呢!”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哦,我做饭好吃也成了罪过了?”
大侄子也乐了,怕老两口拌起嘴来,连忙对姑说:“那,就等以后您再回村?到时我来接您。”
汪月琴忙道:“哎,等以后有空,我们两个老的回去看看老哥哥,叫大平(她儿子小名)开车送我们去。”
大侄子就起身说:“哦,也好,那我就不多呆了,姑,姑父,我就走了,家里头也忙呢,柿子,苹果,梨,我们也种了一些,都要下树了。我平时不在家,上班呢。”
汪大娘就明白了,连忙说:“哦,那你赶紧回,这一趟老远,也没歇会儿,唉......”
大侄说:“我开着车呢,不累,您放心,保重身体。”
一家人把大侄子送到院外,瞅着他开车走远了才回屋,一看,小外孙子波波正使劲儿撬地上的纸箱子呢,汪大娘赶紧把他手里的小刀夺过来,说:”小祖宗,别捅坏了里面柿子!”
她女儿小心地用刀片划开纸箱上粘贴的塑料薄膜,打开箱子,一看:“嚯!太漂亮了!整整齐齐一盒金黄橙橙的大磨盘柿子,大小都差不多,一个足有半斤,摸摸还硬实着呐。
汪月琴对女儿说:“这会儿吃,脆甜,有点涩。这么好的磨盘柿子,还是等绵软了再吃。先放小卧室晾着吧。”
她女儿数了数,这一盒共八个大磨盘柿子,说:“嘿!八个,咱正好八口人,一人一个!妈,我先拿三个回家,放窗外晾着去。”
汪月琴当时没言语,是呀,八个,八口人,儿子,闺女两家各三口人,一家三个,老两口一人一个,正好八个。可是她又想:儿子和丈母娘住一块儿,均下来应该有四个,才能一人摊上一个,给他三个拿回去,他怎么分?就想:女婿大保现在外县开了个保健品店,生意还不错,经常十天半月不回来,给闺女,外孙子一人一个也行了。就说:“秀,你拿两个吧,匀出一个给你哥,他还有丈母娘呢,住一块。”
她女儿叫王文秀,儿子叫王文平。文秀听妈这么一说,心里立刻不高兴了:“妈,凭什么让我匀出一个?我家还有大保呢!”
汪月琴说:“唉,你那个大保,十天半月不见得回来一趟,你留给他,他也不一定回来吃呀,他在外面什么吃不着!”她说这话也带着点情绪。女儿当初找对象,老伴,本家大伯子介绍了好几个学历高的,还有军官,她都拒绝,说“没感觉!”后来由同学介绍了这个外地人赵大保,她倒一眼看上了,大保没学历,初中毕业就跟人出来混了,不知怎么就跟女儿的同学认识了,介绍女儿和他相识了,就跟他分不开了,一心要跟大保结婚,一家人都反对。汪大娘不愿看到闺女哭天抹泪的样子,只好默许了,帮着给她扯布,买棉花做结婚用的婚被,婚褥,闺女自己和大保俩人定了酒店,安排婚宴,挨家挨户给亲友,同学送请柬。汪大娘的老伴对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发下话:不让他们参加婚礼,他自己也不去!可架不住他们亲自登门送请柬,哥们弟兄姐妹却不过情面,他俩结婚那天还是都去参加了,就连老伴也在汪月琴的劝说下出席了,婚礼还算办得热闹,但究竟不是老两口的本意。
这文秀是个火爆子脾气,听妈这么说,立刻急了:“您甭管他回不回,这是他的份儿!哦,说了归齐,您还是疼您的亲生儿子!偏向!不把我这捡的闺女当回事!”
说着她还就哭了:“我命苦!谁让我爸妈把我扔了呢?呜呜!......”
她闹起来:“我不活了!亲妈都不疼我把我扔了!还谁疼?呜呜......活着没意思!”
她把手里拿的柿子往地下一摔,那柿子还真硬实,没破裂。一个滚到阳台去了,一个滚到茶几下,另一个滚到鞋架子旁。她吼了一声儿子波波:“走!”
老伴也火了,气得站起来指着门说:“都给我滚!白眼狼!”
文秀带着波拨“啪!”重重地甩了门走了。
屋里一下静下来,汪月琴也气得够呛,直喘粗气,但她对老伴的喝骂也不赞成:“你不该这么骂她,她是急性子,心眼又小,别想不开......唉,可怎么好?......”
“当初,你就不该把她抱回来。”老伴说。
老伴的话勾起了二三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他们两口子还在外地工作,汪月琴那时还年轻,不到四十岁,结婚晚,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两岁多的儿子文平,小名大平,汪月琴是推荐上的大学,毕业后分在当地任教师,那个边塞城市当时还很落后,建了一个公园也就是圈起来,挖了两个大坑准备注水成为人工湖,周围种了些树也不多,一片荒草,连个大门都没有,上下班的人图近,从公园穿过来往,形成一条小路。有一天,汪月琴下班从这条小路往回走,她忽然听到不远处草丛里传出“哑哑”的婴儿哭声,她心里一惊,以为是猫叫,再细听,是孩子哭声,她好奇地推车走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旧布包着的小孩,放在一棵小树下的草窠里,孩子“哑哑的哭,怜悯之心的善良,让她觉得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是被父母遗弃的。在当时,因为穷困,在这边塞之地,常听人说,有人养不起太多的孩子,就把他(她)扔到野地里,任其自生自灭。汪月琴拿不定主意了:自己已有一个儿子才两岁多,两口子都要上班,都是教师,为了儿子,白天托邻居一个老太太照管,晚上再接回孩子,每月给老太太十块钱,俩人工资都不高,再多个孩子,凭空又要多一份开销。但是看着这个可怜的弃儿,实在不忍不管就离开,夜里孩子咋受?那不是等死,担心被野狗吃了......,因此,她没有再多想,就脱了件外衣把孩子包裹起来,放在自行车车筐里带回了家。跟老王说了情况,王老师也震撼了,觉得既然已经抱回来了,还能再抱出去?就养着吧,是个女孩,只当自己又有个闺女。给她喂牛奶,很快长得是模是样了,白白胖胖的。挨着儿子文平的名字给她起名叫文秀小名叫秀秀。儿子三岁时学校为解决有孩子的老师的后顾之忧,成立了托儿班,每天汪老师用自行车带着儿子到学校托儿班,自己再去上课,文秀就仍交给那个老太太看管。到文秀九个月大时,王老师的父亲是工人,退休了,就接他来看着文秀,谎说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一直到文秀上小学了,有一天忽然哭着回来,说班里同学说她是捡来的“野种”,哭哭啼啼地问“我爸我妈在哪儿?我要找他们去!”汪月琴没办法,孩子大了,想瞒也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告诉她:我没见过你的爸妈,我只看到你,就把你抱回家了,这么大地方,上哪儿找你爸妈去?别找了,我们就是你的爸妈,听话,跟哥哥在一起,好好学习,爸妈一样疼你爱你的。“我不!”孩子从此心里有了小心思。
但是岁月如流,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了,而汪月琴和丈夫对文秀也始终是和儿子文平一样,同等疼爱,文秀也感到父母对他们兄妹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后来几经周折调回北京以后,两个孩子虽不是十分优秀,也都在学校里评上了三好生,先后保送上了区里最好的高中,文平先考上了外省的重点大学,文秀差点,下年也考上了一所大专性质的大学,她三年大学毕业时,哥哥文平也四年大本毕业,而且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文秀毕业后,为了她的工作,王老师托了很多人,最终才让她进了一所比较好的国有公司上班。紧接着,又为她的婚事劳心,介绍了多个不错的人,她都不同意,最后自己选择跟赵大保结了婚,两年后有了这个外孙子波波,大名赵小波,上五年级了。为了她,汪月琴两口子可真没少操心。相反,他们自己的亲儿子王文平,上大学,找工作,结婚成家,他们两口子都没怎么管,儿子自己就办妥了,就是小孙女珍珍也是儿子的丈母娘看大的,现在也上四年级了。而女儿文秀从生下孩子坐月子后上了班,外孙子波波就一直是汪大娘看着,一直到他上幼儿园,相比之下,老两口对这一双儿女,哪个照顾得更多些?不是明摆着吗?所以老伴冲女儿骂了一句“白眼狼!”也是有所指的。
一连五六天了,女儿和外孙子都没有上门来了,汪月琴心里又急又忧。
这天又是周六了,她忍不住了,来到女儿家门前,文秀他们买的经济适用房离老太太家远,为了方便照顾波波上学,她把户口挂靠在娘家这边,这样,波波可以在姥姥家附近小学里上学了,为此他们把自己的房租出去,用租金在附近租了一套房住下,和汪大娘家只隔一条马路,这样娘俩在汪大娘这边吃了晚饭,再回自家住,多方便!汪月琴心说:我儿文平都没捞着我照顾的便利,都让文秀沾了光了,就这还说我偏向!但是自己和老伴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小辈计较什么呢,说了归齐,老话说,家和万事兴嘛!于是她敲响了女儿家的门。
进门一看,娘儿俩正坐着呢,女儿看电视,外孙子玩手机游戏。她坐到女儿身边,看了她一眼,女儿垂着眼,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还生气呢?她瞅着女儿说。
波波打小就是姥姥看大的,对她有感情,她一进门,他就喊:”姥姥!”
听到姥姥和他妈上话,就插话说:“姥姥,我妈哭了,饭也不做,这两天我尽吃外卖了,吃得我直闹心。”
老太太乐了:“哦,你尽吃外卖,钱多了是吧?”
波波说:“哪怎办?我也不能饿着呀!”
他妈吼了声:“闭嘴!滚一边去!”
波波拿着手机进里屋了。老太太说:“你呀,脾气得改改,老这么火撮撮的,孩子都跟你学,脾气大。”
又说:“为个柿子值得发那么大火吗?你说我偏向,不疼你,你想想,亏心不?”
她就把自己回想到的那些事,语气和缓地说给女儿听,最后说:“看事情得往大了看,看主要方面,你哥那边,又是媳妇,又是丈母娘,这关系维持好最难,稍不注意就结疙瘩,毕竟女婿不是儿子,隔一层。珍珍是他丈母娘打小看大的,不容易,她又是单身(离了婚),住在一起,更得多照顾着点。你这边就简单了,妈和你爸都在这边,说话,做事还隔着心吗?记得啊,有个信佛的人对我说:这闺女到你家了,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是该着你有她这女儿,她怎不上别家呢?她爹妈不过是替你生下她,给你了是你的福气,这话我爱听,也把你当亲生女儿了,和你哥一样,我能亏待你吗?你琢磨琢磨这么多年,我和你爸,亏待你了吗?你哥家离咱远,在市里,咱这算城郊,这些年才划归城里,珍珍,我的孙女,我不疼吗?离得远,打小我就没看护过她,倒是你的孩子,我外孙子,从你生下他我就一直看护他到上幼儿园。你说,我是亏待了你呢,还是亏待了你哥?这是没办法的事嘛,你哥也从来不怪我,而你也应该体谅妈的心情啊,拿波波和珍珍来说,一个是你亲儿子,一个是你侄女,你心里最疼哪个?所以你得体谅......”
文秀听了,流着泪说:“妈,我不是怨您,我是......呜呜。”她伤心地哭起来。
老太太理解女儿的内心,她抚摸着闺女的头发说:“别难过,人一辈子不定会遇上什么事,你亲父母把你弃了,那是他们当时也有难处,原谅他们吧。打今儿起你把以前的都忘了,记住我就是你的亲妈,你是我亲女儿。你现在多好,有份好工作,有儿子,大保也不错,生意也好了,这日子还不好吗?”
“好——妈,亲妈!”文秀哭着又笑了,喊着“亲妈!”偎到汪老太太怀里。
过了几天,儿子一家三口人从市里回来了,姑爷大保也来了,提了两袋保健食品来对汪老太太说:“妈,这给您和我爸的,也就是粗粮细做,您尝尝,保证好吃!”
一家八口人都齐了,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饭后汪老太太又让女儿洗磨盘柿子。
文秀说:“这柿子大,一人一个吃不了。”
她妈说:“这还不好?一个切两半,装两盘,我和你爸甜东西不能多吃,剩下的,你和你哥拿走!”
一会儿,两大盘黄橙橙的磨盘柿子端上了桌,一家人品尝着鲜甜清香的柿子,欢声笑语,文平问两个孩子波波和珍珍:“感觉怎么样?”
两个孩子齐声说:“好!”
汪老太太问:“啥好呀!”
两个孩子又说:“磨盘柿子好!”
“哈哈!”全家人都乐了。
作者简介:邬静.原名邬小鹏,笔名艺顸中学教师(现己退休),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97届结业,97年获北京市新作家写作中心评定为一级作家,讲师。曾有诗文多次获奖,著有诗歌,散文,小说等原创作品未曾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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