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学习了《凯风》，没有理由再不下笔写母亲了。

可还是拖到了作业的最后一天。

母亲是一部书，我怕写不好她，所以便一拖再拖。

为了下笔，我昨天又查找了半天历史。今天，也只能写个导图，写个纲要，或是一个梗概了。

 一 妈妈的童年、青年和壮年，都是一部苦难史

1942年，河南大饥荒。路边都是饿死的逃荒的人。地上别说牲口，就连老鼠也没有了，饥饿的难民啃光了树皮，吃光了花生皮、啃吃旧麻绳，甚至啃食路边的尸首。

河北邯郸一带也缺衣少粮，白米白面都被国军屯了起来。老百姓只能吃高粱。高粱也不够，于是高粱贵到一块银元一斤。母亲就在这个年景下降生在广府城一个相对殷实还能吃得起高粱的人家，起名贵玲，寓意粮食太贵之意。

 妈妈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文化人，爷爷是教书先生，爸爸是当地政府职员。姥姥是农户人家的女子，不识字，但勤劳善良。妈妈聪明可爱，深得姥爷的疼爱。

 1945年，妈妈三岁。日本投降了，城外解放了。广府城却被伪军和顽匪占据，被国军收编，八路军数攻不克，改作长围;匪军则对以紧闭城门，固守待援，竟连续闭城达700多天，使广府城遭受了空前的劫难。城里人由饥饿而生恐慌，由恐慌而生绝望。饥饿困顿，人口锐减。当果腹成为第一需要时，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城内为数不多的古树的树皮成为主食，于是被迅速剥得精光;昔日威严的殿堂连同古宅院里的明清家具多被拆毁，仅仅是为了能煮开一锅面糊。城垣之内每天都有人死去。1947年10月，广府城终于解放。五岁的妈妈已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她终于能吃到一点汤了，可是吃完后胃疼得满床打滚儿。28岁的姥爷也成了战争的牺牲品。他见姥姥最后一面时，摸着他最疼爱的二女儿的头，叮嘱姥姥一定要供二女儿上学。刚从死神手里夺回一条命的那个小女孩，才五岁又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她的爷爷也因为失子之疼而去逝。兵火，最终毁灭了一个殷实的家庭。

 姥姥没有辜负姥爷的嘱托，她带着大姨和妈妈，被一个善良的穷苦人家收留，她起早贪黑地辛勤劳作，再困难也供妈妈上学。于是，妈妈成了当时村里少有的有文化的人。后来她顺利考到城里——就是她出生和受困了三年的地方读初中，面对曾经的家，面对那个疼爱她的爸爸的回忆，我不知她当时有怎样的感受。后来，知青都上山下乡了，她也就不再上学，就在村里当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生动有趣，深得孩子们喜欢。

但她的苦难并没有结束。

 1959年上半年，北方大旱，庄稼无收，16岁的又一次遭遇了大饥荒。低支标，瓜菜代。而且1960年起，全国人民都勒紧了裤腰带，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地过着筛子攒着还前苏联的债。1963年发大水，河北又遭遇了涝灾，庄稼被淹。仅管如此，全国一心，到1964年，有骨气的中国人已提前一年还清了苏联的债，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外债的国家。我想，妈妈的骨气也是从那时养成的吧？人穷志不穷，别人可以欠我钱，我绝不欠别人钱。而且知恩图报。这个在她以后的岁月成了一个坚定的信条，影响着我。

 连年的灾难，练就了妈妈坚毅而豁达的个性。1966年3月8日，她正一个人在屋里休息，看到屋顶那横梁像活物一样南北猛烈地窜动着，外面有人喊“地震了”。她却一点也不慌忙，心想，该死的活不了，不该死的怕她啥。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出来。

 妈妈对婚姻有要求，但不高。不怕穷，是书香门第，看着顺眼就行。于是，也敢巧就有媒人不远六十里地给牵了个线，妈妈只看了一眼就中意了虽然黑，但是高帅，又是医生的爸爸。

 妈妈嫁过来时我家是什么光景我不知道，等我记事时只知道家里很穷，听叔叔说妈妈生姐姐时爸爸还在白求恩医院上学进修，妈妈不舍得吃鸡蛋，把蛋换了钱供爸爸学费。没有营养，怀不够吃，就给姐姐摊焦饼吃，吃得姐姐一闻见煎饼味就哭。白面是留给姐姐的，妈妈去地里捡收割剩下的瘪谷回来炒炒碾碎后煮着吃。钱更是没有。光想着一分掰成两份花。后来听姐姐说，去小铺买火柴都得记账。小铺老板不满地说，你们家连两分钱也赊账？姐姐都觉得羞愧，可是妈妈却很乐观，说，以后会有的。少年受贫不是贫，老来受贫难死人。关键是，穷成这个样，还要供我们姐妹俩上学。这可是要命的事。家里连一个四条腿的桌子都没有。妈妈把家里唯一的一张低桌给我们搬学校四条腿支了砖支成一个书桌。家里只一个杌子，我们姐妹俩上一个年级，在一个班，正好合用一桌，杌子轮流坐。

 我上学时，二弟已经三岁了吧。我们家里六口人，爸爸又是赤脚医生，地里没有劳力挣工分，真正的人多劳少户，这是造成我家贫困的主要原因吧。总之，我该上三年级时，家里的光景更难过了。十二的岁姐姐毅然辍学，柴弱的肩膀扛起了粗重的 锄头，去地里挣工分帮父母养活我们了。也是在那一年，妈妈把我送到姥姥家上学。我在姥姥家有面饼吃，而家里，妈妈一直以玉米面和菜团子充饥。

1979年，三弟弟出生了。家里又多了一口人。当时有人建议把三弟送人，妈妈和爸爸都说不。妈妈过惯了苦日子，也经历过最饿时光，现在，还能有那时的苦？一家人和和融融的在一起就是富足。

直到1982年家里的光景才好些了。因为联产承包，粮食充足了，妈妈终于不挨饿了。妈妈四十后，终于度过饥饿和苦难的时光。

 二

 在苦难的岁月里，我却没有看到妈妈的愁容。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永远是爽朗地笑着，身体胖胖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还有使不完的智慧。

小时候，我们没有摇篮，但是，妈妈把我们放在炕上靠窗户有亮光的位置，用红色日记塑料皮纸剪了些小鸭小燕小狗小猫什么的穿了线，挂在我们头顶上方窗户横木的线上，一头系在我们的双手双脚上，我们一动，那些小动物就动了起来，我们盯着这些小动物，好像在思考什么一样，饶有兴趣，不哭不闹。而妈妈，就在我们不远处纺花织布缝补衣裳，她的一声咳嗽就是我们最安全的信号。我们幸福极了。

 我们会跑了，疯玩着，鞋子大拇指处踢破了一个洞。妈妈就把悬坠在院子树上的虫茧摘下来，剪开剪成圆片光面朝里补在鞋洞上，又结壮又好看。

 我们上学了，妈妈用十根高粱箭穿成一串计数器。

 学校老师想听我们姐妹唱歌，妈妈就给我们编了歌让我们去唱。她好像是神仙一样，什么都会，什么事也难不倒他她。

记忆中，妈妈从来没有吵过我们，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不好，总是笑着，欣赏着我们。

 在学道德经时，我总是拿妈妈的例子做分享。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老故无弃物。

 妈妈很聪明很勇敢，跟着爸爸，不仅学会了打针输液，还学会了针炙，拍酒怯寒，拔火罐，捻火疙瘩等中医理疗，还有，会接生。她的名气不下于爸爸。着凉上火的方圆几里的人都来找她。她的手又狠又有力道，小孩子嗷嗷哭着她绝不心软，给捻几下嗓子就没火了。嘣嘣嘣，用针挑几下子，扑得再扣上火罐，几分钟后背不酸腰不痛了。烧上酒，以手沾火嘭嘭嘭在你背上来场赴汤蹈火表演，你的百日咳便好了。

 不能说妈妈对别人狠。她对自已更狠。你敢给别人扎针，敢给自个儿扎针吗？我妈妈敢。把那个长长的行针对着自己的手上脚上腿上就捻下去了。

妈妈因为月子期间伤凉，手关节都变形了，肿胀伸不直，硬是自己给自己扎好了。

 但是，妈妈的腰，却不知什么时候弯了下去，直不起来了。

 三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我们长大了。我们为什么要长大啊……

 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松弹了几年，又要给为他们的五个儿女成家了。在我刚上大二的时候，姐姐出嫁了。在我大四还没毕业时，大弟结婚了。在我生儿子的那一天，二弟结婚了，在我三弟要生儿子时，爸爸，突然走了。

 爹爹走时才六十，我们还太年轻。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哭。好长的一段时间，一想起来就哭，梦里却梦见爹爹并没有走，只是出了远门又回来，于是又一阵痛哭。我只认为我们儿女是痛的，全没有想起妈妈。

妈妈也从没有在我们面前流泪。我只知道她向来是坚强的，豁达的。也没有问过有需要什么帮忙。

只是知道妈妈天天去地里，长在地里，锄地，摘花，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却当起了壮劳力。那几年地里收成也真是不错，棉花一年能收下三千多，还有粮食。几年后，妈妈才对我们说，她把家里欠的二三万的外债都还清了。

 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家里还欠着外债，原以为爸爸的账本子上记得都是给人看病的医药费，妈妈只是每天出去收账的。妈妈从来也没有跟我们说。只到还完了，才松一口气。就像60年至64年全国苏联外债一样。这就是妈妈的骨气的。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没有债务一身轻。她说，她去还爸爸的一个朋友的钱，那个叔叔说，你怎么还记着这笔账，我早不打算说起了，比起我爸的医治之恩，那个太不算什么了。可是，我妈妈非得给了他才好受。

 至于别人欠我们的，如果不认账，也就划掉，不再追究。

妈妈说是说，人穷志不能穷。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有恩一定报恩。

其实在那些穷苦的岁月，除了生活上的贫困之外，还有人际间的欺压。家里老弟兄三个妯娌间难免有矛盾，还有邻里之间因利益而生的矛盾纠纷不断。可以说是内忧外患不断。妈妈说人敬有钱的，狗敬蒯篮的，都捡软柿子捏。随他们去吧。吃亏是福，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明，我们做好我们自已的事就行。

 好在我们姊妹五个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家里的力量稍稍起来了。爸爸妈妈完成任务，该享清福了，爸爸却突然走了。妈妈默默地还完债，腰却累弯了。

 妈妈说，那一阵，她把泪都流干了。所以，再也无泪了。现在，没有外债，腰虽然弯了，心里却很硬气，很舒服。看你们都过得挺好，而且都很孝顺，真是感谢老天爷呀。

 四

 妈妈没有任务了，该享清福了。可是，她还是闲不下来。每天去自留地里锄草种菜。前天打电话，妈妈还说给我留了蒜苔，她说，你们别阻拦我下地，我这是锻炼力气呢，这样吃饭香一些。

妈妈的胃口从去年起小了，一次不定吃一大碗饭了，吃多了就难受。她的身体也瘦了，老了。她开玩笑地说，谁知道俺原来的那个肚子竟然也能没了，苗条了。

 妈妈现在比我苗条，可是却不再挺拔。

 我没能为妈妈做任何事。我唯一能帮妈妈的就是带她旅游。除了热爱劳动，妈妈的另个的热爱好是读书和旅游。08年起，我开始带妈妈下江南，去武当，上峨眉，游大连，我打算每一年都带妈妈去一个地方，甚至去香港和韩国。可是，从19年起，妈妈的走路就吃力了，走不了远路就腰酸得不行了。又加上这两年闹疫情，没有再带妈妈出远门。

妈妈今年已80岁了，她有一个心愿就是腰能直起来，继续去游览祖国大好河山。可是，她也慢慢知道了直起腰这个愿望只是个愿望。但是，带妈妈去游览，这个我可以做到。我也总有个愿望，妈妈站在大山之巅，顶直了脊梁，我们相依，快意地笑着。

 草于2022年5月15日星期日下午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