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莲说
1、你走了三年了，常有至亲的人问，你一生都为了这个家，难道就没有遗憾？这个答案很长，可能也很琐碎，如果你准备好了要听，那就让我用余生来慢慢讲诉……
这张拍摄于2013年的照片是你生前最喜欢的照片，每每看见这张照片，我都会流泪……有人说照片上你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悲悯和忧伤……，说你是诗人，诗人眼神都是忧伤和伤感的。其实我不这么看，我的想法也许单纯幼稚，但我看你不会看差，你的心从来不苦，只要能做你喜欢的事情，就算是吃黄连你也甘之如饴。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心无旁焉，一生只为一件事而生而活。
第一次见你时的情境，恍然就是昨天。梅莲菊兰，这是那个年代纳鞋垫绣鞋帮离不了花样。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约好了，星期天我们聚齐去你姐姐家找你画花样。可那天你没来，姐姐说你工作忙，捎信儿回来了，这星期不回家了。姐姐拿出了你以前画的花样让我们拓印。其实，这些花样我都有，我只是想见你一面……有人要给咱俩说媒，我想先试探试探你的心思。一连两个星期，你都没有回家，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你们就开始了定瓷的复烧研究，你还只是个写字的临时工，只是看你人好，老实忠厚，转正不转正，吃不吃商品粮，都是次要的，我也没想那么多。
后来，估摸着你脚板的大小，我悄悄地开始为你纳了一副鞋垫。鞋垫纳好后，我不敢示人，就把鞋垫藏了起来。再后来，在婶子和姐姐的撮合下，我们订了婚，订婚那天，我把那双鞋垫送给你。
不久母亲生病突然亡故，你是家中独子，母亲没了，只剩下老父亲一人，为让身体一向多病的父亲有人照料，我们的婚事定在那年的腊月初八，那离母亲去世刚刚过去七十二天。
结婚那天晚上，你掏出来一个包，让我猜里面包的是什么？我猜不出，你就打开了让我看，原来是我送你的那双鞋垫。我惊讶的问：怎么也不穿呢？你说：舍不得。你指着鞋垫笑着问：你这绣的是什么花？我说：绣的是菊花。你笑的更厉害了：菊花怎么绣成莲花了？菊花的花瓣细长花瓣向下，莲花的花瓣圆融花瓣向上……不过还的夸你一句，绣的怪好看的。
莲——我叫玉莲，我就是那朵莲，那莲花就是我，生来就为帮衬你、托着你的……我怎会不知道菊花啥样，莲花啥样呢？每当夜深人静，过往的这一切，就会一幕幕显现在眼前，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吗？不经意间就有了这样的机缘巧合？时至今日，你都走了三年了，我仍然会说，不后悔是那朵莲，菊花绣成了莲花，原本就是心心念念……是的，我心甘情愿做那朵莲，就算是一双鞋垫上的莲花……我也不后悔……
2、婚后的日子，就像一盆泼在地上的水，收不起来，它就漫滩在你的脚边……泥泞也好，拖泥带水也罢，你都得趟过去……生活从孩子的出生开始变得沉重，你仍然一如往常的忙碌，忙得不着家，忙得我们的见面，就是吃饭，然后，我这边话刚说了一个头，你那边早已酣睡入梦……多少次，我静静的坐着，看着酣睡中的你，胡子拉碴，皱纹和苍老过早的光顾，让你比同龄人看上去老好几岁。后来，你们的定瓷实验小组从曲阳搬到了灵山，要说这可是在家门口上班呢，可你那能叫上班吗？上班有点，有上班就有下班，可你从未有过点，更无上下班这个概念，别人下班都走了，你还在实验室里工作到很晚，你是把命都交出去了。
记得那时的日子真是难过呀，你们有八个月没发工资了，大人还好，可两个孩子要养要花费。看着你憔悴又一脸歉意的冲我尬笑，我也不忍再追问你了，其实问了又有什么用呢。有次，你们出差去定州，连几块钱的车费都凑不齐，我拿出来准备给孩子交学费的几张零钱给了你，出差的问题解决了，过后想想，问题还在，这日子不还的过吗，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呢。我是农村出生的，吃苦受累都不算什么，从小干农活也付的下辛苦，只是苦于孩子还小，我分身无术，无法出去打工……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吧。一天，家门口来了一个卖烧饼的，孩子们哭闹着要吃，看着买回来的烧饼，突然，眼前的烧饼启发了我。娘家有个姐姐会打烧饼，还是在我做姑娘时，姐姐忙不过，就让我给她帮忙， 所以知道一些打烧饼的诀窍，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啥都想到了，细节是决定事情成功与否的关键，我决定试试。
灵山烧饼也称缸炉烧饼，是用火炉烧缸制作的烧饼，因而就以制作方法而命名。用缸制作食品是一种很独特的方法，它利用了“缸”的光滑、耐火和厚度，烧出的烧饼不糊、面光，吃起来香、酥、脆，且久放不疲、风干不硬。这种烧饼的制法在火候上极讲究，因缸里面呈凹形，凉或热，贴上去的烧饼就有可能滑下来。这是我掌握的一个要领，接下来就是打烧饼的炉子，这也不难，找来了一个废弃的半截破瓮，合泥劏炉，私下里，悄悄地就把打烧饼的家伙什儿，都准备停当。说真的，一个人带孩子，还要打烧饼，还没人搭手帮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都想清楚了，我只要把时间安排的严丝合缝，就没有趟不过的河，过不去的火焰山。经过几天的磨合，我琢磨出了一套最佳工作生活流程：早上五点起床，俩孩子还在睡觉，先和好面，做好打烧饼的一切准备，再叫醒孩子让他们穿衣，吃饭，接着送大的上学，小的上幼儿园，我必须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赶回来立刻点火生炉子，接下来就是揉面、分几儿，再把面几儿一个个做成烧饼。这时炉子就烧热了，温度刚刚好，把刚做好的烧饼一个个贴进炉膛……这炉烧饼就烤上了，腾出手就开始做下一炉烧饼，循环往复，直至快晌午，十斤面的烧饼就能全部打完。时间也就到了孩子放学，接他们回家吃午饭，吃完饭还要送他们去学校和幼儿园。下午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打好的烧饼卖出去。我打的烧饼个大好吃，所以卖的也快，到孩子们放学，烧饼就能买的就差不多了。慢慢的，竟然就有了回头客，渐渐积累了一些人脉。有买烧饼的，就会让我送货上门，靠着打烧饼卖烧饼，渡过你们恢复定瓷最初也是最艰难的那两年。
3、还记得这件毛衣吗?这张照片上的你，穿的就着那件毛衣。
那件古铜色的毛衣，是你做临时工转正后发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回家你就交给了我。你说，结婚也未给我添置新衣，让我拿这钱自己去买几件衣服。我揣钱去了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秤回来二斤毛线，那毛线好漂亮，柔和的古铜色，上面还泛着一层明晃晃的亮光，我问你好看不？你说好看，就不再问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家里的啥事你都不上心。再后来，那些毛线变成了一件毛衣，（当时毛衣是很时髦的衣服）试穿毛衣时，你才知道，我没给自己买衣服。你直埋怨，说自己有衣服穿，为啥我不给自己买？我笑笑，心里却美得很，毛衣很合身，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从那你就一直穿着它全国各地的跑，谈业务，谈定瓷，这件毛衣你一直很爱惜的穿了好几年。
几经辗转，后来，定瓷厂又落在曲阳，我们全家搬回了县城。孩子们都上学，我也进了厂子做临时工。每天回家，你就兴致勃勃地讲诉你们的那些新设想，新规划……那座新窑就是那时候建的。时间不长，新窑就成了你的心病。辛辛苦苦拉出坯，进窑一烧就烧坏。回家你不再跟我说东说西，常常唉声叹气，思虑变得沉重。你每天都在找原因，找症结，没窑时犯愁，有了窑，为窑的事情仍然犯愁。后来，听别人说，是建窑的人骗了你们，给你们建了一座劣质窑。
一天，一窑瓷坯装窑了，还没到开窑的时间，工人着急的来告诉你，说是听着窑里的声音不对劲儿，让你快去看看。你赶紧跑着到了窑前，侧耳听去，果然窑里声音不对。窑只烧了一半，就停火了，可窑里的温度一时半会还降不下来，你拉开窑门，一头钻了进去，一瞬间你身上穿的的那件毛衣就结成了硬板……那种毛线是腈纶线的，遇到高温瞬间就会失去弹力，融化并结板。想想挺后怕的，如果那天窑里温度再高几度，很有可能会把人烫伤……好在只是毛衣不能穿了。在外人的帮助下，你才把毛衣从身上脱下来。有人后来告诉我说你一个劲儿叹气，心疼那件毛衣，其实我知道，你是更心疼织这件毛衣的人。那天，你穿着啥样的衣服回的家，我不记得了，发生的这些事当时我并不知道，你一直瞒着我。四季变化，又到了换季的时候，加上你要出差，我翻箱倒柜的找那件毛衣，却怎么也找不着，为找这件毛衣急了我满头大汗。
我自责着，是自己糊涂，老是搬家毛衣准是让我给搬丢了……。再后来，那样的毛衣就不时兴了，我就给你又买了新的毛衣……再后来，你病了，病得很重，我在医院昼夜陪着你，孩子们总想替我，我都不让。夜深了，看着你难受，转辗反侧的睡不着觉，我就让你背靠着我，或是让你偎在我的腿上侧棱一会儿……
你说：“玉莲，你陪我说说话儿吧。”我不是个会说的女人，说啥好呢，只能山南海北的跟你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为的是分散你的注意力。
你说：“玉莲，对不起，我撒谎了……那毛衣是我弄坏的，我没说，怕你心疼，结果你找毛衣急了满头大汗。我说：“我知道，后来不是又给你买了好几件毛衣吗。”
你说：“买的毛衣都没你织的那件穿着舒服……玉莲，我觉得对不住你，我脾气不好，我摔过暖瓶，扔过面盆，还摔坏了家里的电视机……你不怨恨我吧？我不敢想，这个家要是没你，会是什么样子……”泪目的我赶紧回你：“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就去买毛线，再给你织一件一模一样的。”其实那也是我的一个善意的谎言，我哪里会织毛衣呀，那件毛衣是和会织毛衣的人换的工（替人干活，别人替织毛衣）。
出院后，你的身体开始变的更加的脆弱。那晚，你又睡不着，我俩又在一起说话儿，你提议各自说说有无遗憾？你说你这一生没遗憾，要说遗憾，要有来生，你要好好待我。我赶紧岔开你的话，不想让你说下去。我说明天我就去买毛线，我要给你织毛衣。你笑了：“你就逞能吧，谁不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娘们儿。”……那是你第一次当我的面夸我……我们俩就这样又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那段时光，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我们说了一辈子都没说完的话……
最后那次住院，我懊恼自己的记性，又没来得及买毛线。我的内心很欠疚，想着等你一出院，第一件事，就去买毛线。家里的事儿永远干不完，再忙也要挤出时间学织毛衣，光织毛衣还不够，还要把所有的时间安排好，安排紧凑，你一回家，拿暖瓶，暖瓶里面有热水，你要吃饭，我就能洗手给你做，你爱吃我擀的面，经常夸我面擀得薄，切得细。可有的时候……不是时间不够用，是我没有条理，没有安排好……可这一切都来不及，天崩塌了，你走了，走的那么突然……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是诗人，我是不识字的农妇，自你走后，心里就一直憋闷着，总觉得心里有话没说给你听，堵在嗓子眼里，我真想有一首表达心里话的诗，不知是说漏了嘴，还是被儿子猜着了，那天，儿子把这首诗念给我听，眼泪就像决了口子的闸门涌了出来……就是它，这就是憋在嗓子眼里的那首诗，就是我想要说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我不懂诗，但这首诗我懂，说的都是我心里的话，憋在心里的那首诗。我学会了念这首诗，儿子逐字逐句的教会的我。你喜欢写诗写字，一生只为了一件事情，如果你知道我也会念诗了，你定会高兴。如果你再问我的遗憾，一定要让我说一个遗憾，我会说：来生还要嫁你，但我一定要学会写诗，织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