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云说1
1、我出生在灵山北镇村，姓陈名文增。父亲那辈哥仨，父亲行二，我是家里的老生子也是独子。在我出生的那天晚上，父亲做了个梦，梦见一团火掉在我家炕上……我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不能成人早夭的噩梦，每每让父母揪心……小时候，我最爱去村外瓷片堆上捡瓷片，那些洁白晶莹的瓷片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迷上它们。
清晨的鸟儿总是那么欢快的叫着，我爬起来穿好衣服，背了一个筐就往跑。这是我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昨天割了满满一大筐猪草，所以，今儿可以少割一会儿，剩余时间我就可以去碎瓷堆上捡瓷片。前两天，我捡了一堆瓷片，那些瓷片上都有好看的花纹，有一块瓷片上还有半条鱼，哦……差点忘记那件宝贝，那只火红的凤鸟头，确切点说，它是一把破碎了的瓷瓶，瓶口刚好是一只凤首，这只凤鸟高高地仰着头，双目微微凸出，瓷瓶是从凤鸟脖颈下断开而破碎的，可以想象凤鸟头曾经骄傲的模样……遗失的那部分该是一只圆圆的瓶肚。……那晚，梦中我竟然找到了那半个瓷瓶，和凤鸟头完整的拼成了一只凤鸟……仔细看去，凤鸟的眼珠似乎还在动，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珠活龙活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一口气跑到了瓷片堆上，今天我要碰碰运气，或许真能如梦中所愿，找到凤鸟瓶的另外一半。其实这样的概率，应该不会太大，但我仍然心存侥幸，或许，真的会有一个那样千载难逢的巧合。
在瓷片堆上翻找了半天，显然，找到那半只凤鸟瓶的愿望要落空了，我有些气馁，脚朝着一块凸起的土坷垃踢去，突然土坷垃下面若隐若现的露出了半块白瓷片，我赶忙用镰刀挖起周围的泥土，瓷片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我也一下子兴奋起来，它和口袋里昨天捡的那块瓷片很像，真的很像，我把两块瓷片一拼，哇——真的是刚刚好，两块瓷片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条完整的鱼，准确的说是双鱼，因为这半条鱼的旁边还有一条小鱼。
“文增，你捡这些破瓷片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割猪草的小伙伴们都赶来了。
“俺捡了一条瓷片鱼”我兴奋地举起瓷片，让小伙伴们看。
“这有什么稀奇……”他们的回答让我失望。
“俺还捡了一只凤鸟头呢。”我接着又亮出最爱。
“不稀罕，昨日，俺也捡了一只鸟呢，你要是稀罕，就送你吧……俺爹说，河对面鸽子峪里的鸽子都是这些瓷片变的……捡瓷片没意思，俺爹说过两天带俺去河对面鸽子峪捡鸽子蛋去……炒鸽子蛋甭提多香多好吃。”
“捡鸽子蛋？”
“可不嘛，前些天上村里就有人去鸽子峪捡鸽子蛋，听说捡回好多鸽子蛋。”
“别去——。”我说话声音一定很怪诞，小伙伴们诧异的看着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鸽子下蛋就是要孵小鸽子，捡了蛋，还怎么孵小鸽子？”我继续辩护。
“怪不得人家叫你唐僧呢，鸽子你也心痛……给，这是我捡的那块鸟瓷片送你吧。”
“俺不能白要，俺跟你换……”
“你拿什么换，俺可不稀罕你的瓷片。”
“俺有烧饼。”我想起兜里揣着俩烧饼，那是我最好的吃食，娘不知抬（藏起来的意思）了多少天，看我早起没吃饭，悄悄塞在我兜里的。烧饼——无疑吸引了他们，小伙伴们全都停住了脚步，围了过来。我赶忙掏出了烧饼，那烧饼四四方方，又薄又脆，最上面还沾着一层香喷喷的芝麻，我掰开分给他们。
“你爹真说了，鸽子峪的鸽子是瓷片儿变得？”我忍不住又问。
“是啊，俺爹还说，碎瓷片上的鸟儿不是折翅膀就是断腿儿的，它们在这地底下修炼，要修炼三百年才能修成囫囵身，还要修五百年最后才能修成不死鸟。”
……
晚上，俺把白天的事儿一一有些伤感的跟娘学说了：“娘，我不想他们捡鸽子蛋。”
娘叹息道：“咱管不了人家，咱不去捡就是……哎，一个碎瓷片上的鸟儿，你都心痛……你这孩子心思重，难怪人家叫你唐僧。”
“娘，鸽子峪里的鸽子真是这些瓷片儿变得？”
“都这么传说，凡是有灵性的东西，不管埋地下多深多久，终归会显灵的。”
“他们说这些瓷片上的鸟儿，三百年只能修全断肢残腿，修全了囫囵身，还要再修五百年才能修成不死鸟，娘——鸽子峪里的鸽子都是不死鸟吗？”
2、那年我十二岁，刚念小学三年级，因父亲莫须有的反革命罪名，被赶出校门，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不知何为反革命，只因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而伤心不已。我有一本《玄秘塔碑帖》，那是父亲和叔叔去附近庙里干活，父亲因为身份特殊，由叔叔出面跟庙里的方丈讨要的。
“有了这本字帖，以后就可以教你练毛笔字了。”父亲说这话时眼睛闪着光……看得出来，这本字帖让他很高兴。父亲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从自家的屋梁上掉下来一团火，正好砸在炕上我睡觉的地方，那是我刚出生不久。父亲一直耿耿于这个梦的凶吉……
叔叔来我家和父亲和商量给爷爷坟茔看风水的事儿，父亲又说起了他做的梦。叔叔就说：选坟地怎么也得请个风水先生，到时候捎带让先生解解。父亲有顾虑，怕被人知道，再给扣顶讲迷信的帽子。叔叔安慰道：我出面去找，咱也不声张，谁会知道。
四里八乡的乡亲们中，崔白子算得上是个能人，但也是最有争议的人。人们传说他当过国民党宋哲元部29军的参谋，但他自己矢口否认。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身份清白至关重要。不过，崔白子能说会道，会看阴宅阳宅风水，还会测字算卦，推算吉时吉日，老百姓只重视过日子有本事的人。据说崔白子曾成功预测了村人丢的一头驴子，并准确预测沿某个方向去寻找，最为诡异的是，他推算出只要碰到一个戴铁帽子的人，丢失的驴就能找着。村人按此说法一路寻去，至村边一处菜地，恰逢天降大雨，浇地的人拿水罐桶扣在头上避雨，蹊跷的是正好应了“铁帽子”之说。后来，驴子竟然就找着了。崔白子也因此名声大振。叔叔领着崔白子进我家那天，我正趴在炕头上练毛笔字。这个瘦瘦的干巴巴的小老头瞅我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怪异。
娘已经在厨房里忙乎上了，请人看坟地，吃顿便饭便是酬谢，家里待戚有客人，小孩子要躲开饭局，不能上饭桌的，我跟娘打了个招呼，跑出去找小伙伴们了。
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我人在外面，但好奇心一直在心里鼓荡，那个怪怪的小老头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呢？晚上，我问父亲，父亲并未直接回答我，说崔白子只是看了那本字帖，说这本字帖好……
“玄秘塔是大法师端甫灵骨所归之处，端甫是仅次于唐僧的高僧，史书里评价他——在家则张仁、义、礼、乐，辅天子以扶世导俗，出家则运慈定慧，佐如来以阐教利生，背此以为达道也，和尚其出家之雄乎。……临这样的字帖，有功德呢，每天书写、每天咏颂……就如同种下一粒粒善的种子，潜移默化之下就结下善缘，种下了慧根……天下熙熙，天下攘攘，看着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有才华的人很多，但能成功的人却很少。你儿子这一生苦是苦了点，但最终是能修成正果的，俗话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放心吧，临《玄秘塔碑》，自会逢凶化吉。看了你家老人这坟地，我给你一句话，后人中定会有人得功名……”
“功名，能出啥功名？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了……”崔白子前半截艰涩的卦辞行话，父亲或许没全听懂，半信半疑的直摇头。喝了点小酒的崔白子，趁着酒兴，在我临字帖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写完交给父亲，嘱咐父亲好生收藏，别弄丢了。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这段话是司马迁写始祖黄帝的，崔白子为何要写这段话？他的用意是什么？父亲并不清楚，只是回想当初，有些话说的很对，我是在一种下意识的熏陶中，甚至是在浑然不知的状态下开启了，开启了一个虔诚的苦行憎不同凡响的生命之旅。
回到开头，那本字帖究竟是谁给我的，至今还是一个大大的谜团。那年代正值破四旧闹得很凶的年代，庙，寺院都拆了，哪里还会有和尚和方丈，居然还能保留着这样的字帖？字帖究竟是叔叔还是父亲淘换来的，我问过他们俩……总之，都没有确切答案，就像是有一双神奇的手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为我打开了一扇书法艺术的大门。
在那些枯燥乏味的劳其心志苦其体肤的劳动中，书法练习成为我乐此不疲唯一的爱好，这本《玄秘塔碑》字帖伴我走过了最初的苦闷和彷徨。每次诵读书写时，心里都会涌上一种感觉，平时的那些烦恼和不快会渐渐远去，随之心里慢慢会生出莫名地喜乐和愉悦，我常常想，这本字帖里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他慢慢打开了我幽闭蒙昧的心扉，那么苦寒凛冽的日子，为什么没有觉得半点沮丧和颓废呢……
3、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吉祥数字，三是我的吉利数吗？反正生命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是捡瓷片，练书法，当饲养员，这三段记忆，这里面的有些细节常常让我忍俊不住……
时间转眼过去了三年，临《玄秘塔碑》我临了三年，不管多苦多累，我都没有放弃。每天跟大人们下地挣工分帮父母干活，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我自由支配的，通常娘在油灯下纳鞋底，我就在油灯下练毛笔字。只是晚上的时间太短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可着劲儿让我点灯熬油。
一个机会降临了，生产队里的饲养员老的老病的病，需要选新的接任者。当饲养员活儿辛苦，又脏又累不算，责任还大，所以一般人不愿干。但对我来说，当饲养员有个很诱人的优势，它有比较自由的时间，喂完了牲口，干完既定的活儿，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向生产队长毛遂自荐，因为队里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人，生产队长就同意了我的请求。
生产队共有三十多头牲口，马、骡子、驴占一半，牛占一半，就是说，我和另外一个饲养员，要照料三十多头牲口的吃喝拉撒。现实有时候真的比想象要艰难得多……伺候三十多头牲口，还真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情，它让我在少年时期就品味了不一样的人生况味……
父亲有喂养牲口的经验和知识，我向父亲讨教，父亲告诉我说:牛喝脏水吃净草，驴吃脏草喝净水。挑回来水先饮驴、马，后饮牛；草料先给牛上，后给驴、马上。牲口下地回来，不要急着喂饮，要让牲口喘喘气儿，歇会儿再添料进食，喂牲口的水，不能现从井里打，现打的水即硬又凉，要晒一晒再让牲口们饮，干了一天活的牲口回来肯定又饿又渴，要防备它们吃的急喝的急得肠胃炎。俗话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夜里，要不辞辛苦的起夜，精心给牲口们填料加草，白天牲口才会精力十足的干活拉套。
有一头老牛，我刚去的时候，它已经卧地不起，也不好好吃料。父亲仔细的观察后说：“这头牛虽说是老了点，它以前可没少拉套耕地，庄稼人没有牛，还不得累死呀，你要好好待它，爹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个叫老子的圣贤，他的坐骑，就是一头牛，老子西去神游，出函谷关给世人写下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记住爹跟你说的话，牲口也要善待。”
父亲的话，让我觉得神奇极了，喂牲口不仅仅是活计，还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我照着父亲说的话，一丝不苟的精心喂养这头老牛。老牛卧地不起，就想办法让老牛站起来。每次喂料饮水，拽牛角，抻牛尾，让老牛先活动活动，喂它的饲料，也都是精选的细料，一天除了正常的投料，还给老牛开小灶。三个多月下来，那头老牛竟能下地拉磨了。
娘曾经说过：万物皆有灵。真是应验了娘说的话，牲口也是有灵性的，你对他好，它就会用它的方式报答你。一年多的饲养员生活，让我熟悉了这些牲口的习性，隔多远都能分辨出它们独特的嘶叫声。……这是那匹白马在打响鼻儿，那几头骡子喜欢尥蹶子，老牛们则先抵起犄角后，就开始它们欢快的牟叫，驴是最不甘寂寞的畜类，高门大嗓，仰天嘶吼……
牲口们通人性，暗地里似乎也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牲口们的灵通常常让人嗟呀，有时我回家吃饭或出门办事，刚出去一会儿，隔着老远，牲口们就知道我回来了，满牲口棚的欢快骚动，哼鸣秃噜声，卧着的老牛还会立起来，做出如此不一般的恭迎状……仿佛就等着我去拍拍它们的头，或是拿棍子敲它们的屁股，通过这种特殊的语言交流，感觉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更加亲密……
饲养棚里有一匹白马。这是一匹很难驾驭的烈马，生产队干活的人一般人都不敢使唤它。第一次见它，白马就昂着头，朝天嘶吼，桀骜不驯火爆性子暴露无疑。白马使劲儿的尥蹶子，震地的咚咚声，离着老远，都能感觉受到那股子威力。我也被白马的挑衅勾起了不服输不信邪的倔劲儿……夜深人静，我都会牵着白马去通天河畔，在十三个大瓷堆旁遛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来到瓷片堆上，我的心就常常会莫名的升腾起一种冲动，仿佛有一股力量和勇气源源不断的由脚底输入身体，我并不清楚这力量来自哪里，它因何而生？更为奇怪的是那匹暴躁的白马到了这儿竟也变得斯文起来。
“大家叫我唐僧，白马不是唐僧的坐骑吗？”想到这些，我笑了，这里真是我的福地呢，瘦弱的小个子竟能制服烈性的白马，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虽说也有过被摔下马背的痛楚……反正，驯服了白马是不争的事实。有目共睹，每当生产队的牲口们集体放牧的时候，我就会骑着白马，从街上走过。羡慕好奇地目光很多，啧啧称奇也时有耳闻，有好事的人，会追着马屁股高声提问：你是怎么驯服了这匹烈马的？我不说话，也不作任何解释，我只让笑意在脸上洋溢……说什么呢？说出来可能要被人误解，答案在我心里，无需告诉任何人……或许我应该和他们开个玩笑——天机不可泄露？……我坚信，只要按照自己心里的意愿去做，就够了，人生的每一段岁月，都应被内心的灿烂包围，每一段时光，都不应该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