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儿,人们逐渐忙碌起来,收拾屋子,采办“年货”,设计过年的方案。老哥老姐们不时“报怨”: “日子越过越好,年味儿却越来越淡了”。
大家分析原因:一是工作紧张,一些单位过年要加班、值班;二是单身的多,大儿大女不婚不恋;三是孩子少,不热闹;四是交通拥挤,“春运”车票难买;五是“春晚”越来越闹,也越来越水了,等等。建议放长假、多发钱、鞭炮解禁、增开火车、“春晚”多搞笑少说教……
在我看来,这些法子都用上,传统的年味儿也很难再现了;因为许多条件都变了----
一、不再盼着吃了。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儿’就是年……二十五,买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杀公鸡……”这首儿歌流传了很多年。
说实话,在“改开”以前,许多家庭人多钱少,再加上交通、物流不便,平时就是粗茶淡饭;只有过年过节、婚丧嫁娶、亲戚串门、求人办事,才做些差样的饭菜,改善改善生活。
在“计划”年代,煤矿工人属于高工资、高福利;即便如此,一日三餐,也是缺油少肉,男女老少,普通体形消瘦,面有菜色。
那时候的胎儿,平均五六斤。我家有个亲戚,出生八斤重,轰动周边,小名就叫“八斤子”。那时候相对象,都喜欢挑白白胖胖的;“骨感”不受待见,不肉乎、不福态。
人一穷,节就少。一年主要过“三大节” --春节、五月节(端午)、八月节;五一、十一、元旦,就那么回事儿;平安夜、情人节、女神节、光棍节、购物节之类,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在矿区生活了二十多年,除了经济富裕的人家,给父母办“66”寿宴,其他的人很少过生日。父母过“66”,通常是由“姑奶奶”们(对女性的尊称)凑份子,在自家操办酒席,很少有下馆子的。
人越饿,食欲就越强,吃起来没够,如果不人拦着,很容易撑坏、甚至撑死。
井下有一种事故,俗称“住里屋”;采煤的巷道“冒顶”了;(“冒顶”,巷道顶上的杂物塌落),将一些矿工困在里头;有时一堵就是三五天。
营救人员挖通巷道,要把被困矿工绑在担架上,蒙住两眼,开始几天只喂米汤,然后喂“半流食”,肠胃恢复正常,才能解开手脚,自己进食。如若不然,眼睛会被光线晃坏,甚至被撑破肠胃。
现在的父母长辈,哄着捧着,让孩子多吃。我们小时相反,拦着挡着,怕孩子多吃。有了“寒介物”(罕见物);不是锁在柜子里,就是吊在高处,小孩儿轻易吃不到。
为了节省食物,长辈们甚至吓唬小孩儿;比如说,油,尤其是香油,不能多吃,吃多了脚底打滑,容易摔跟头;吃粉条要细嚼慢咽,不能提里秃噜,不然到肚子里变成蛔虫;小孩儿不能吃鱼籽,吃了算不清数字;不能吃猪尾巴,吃了老摇头……
平时吃饭,只能夹自己面前的菜,不能过界夹别人跟前的菜;夹菜要从上往下,逐层地夹,俗称“骑马夹”,不能从下往上翻,俗称“抬轿夹”,更不能掏洞,或者来回拨拉。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或者请木匠、瓦匠,小孩不仅不能上桌,而且连围观都不行,统统被轰到外面,直到客人吃完,才能回来吃饭。我们戏称吃“狗儿剩”。
我们小时候盼过年,主要是嘴馋,想坐坐实实地吃几顿大鱼大肉、好米好面。
当年的矿区管这种吃法儿,叫“爆撮”;形象又贴切。“爆”,形象场面,大鱼大肉、七碟八碗、你争我抢,那场面着实火爆;“撮”,描摹吃喝的动作,不是文质彬彬、细嚼慢咽;把爱吃的菜往跟前拉,探头伸嘴,稀里花啦,往嘴里划拉。用“郭班主”的话说,“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把肚子里的套间打开,饭菜如长江流水、风卷残云。”
“爆撮”的吃法儿,文雅点说,叫“饕鬄盛宴”;用中性的话说,叫“吃相难看“ ;用矿区粗俗的话说,叫“馋B大把儿捞。”
老实说,没挨过饿的人,很难体会美食的诱惑;很难体会“爆撮”后的快乐。“口福”是俗人快乐的来源之一。现在生活好了,平时大鱼大肉吃得多,越过年越吃不动了;就少了许多乐趣。
二、换新装,不用等过年了。
小时候,一到“年跟儿”,小孩儿们就唱开了:“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儿;小子(男孩儿)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老‘马马儿’(妈妈的俗音,指中老年妇女)要副新裹脚……
在“改开”以前,除了结婚、出差、参加重要活动、串重要的亲戚,平常的日子,很少有谁买衣服、添新靯。一方面,没有闲钱;一方面,买布需要“布票”;另一方面,民俗纯朴;早些年,矿区崇尚劳动,工人上班,村民种地,除了正常出勤,在家也很少闲着,种山边地、养鸡、喂猪、割草、采药、割蒿子,等等。因此,在家也穿得随随便便,甚至破破烂烂。
平常日子,如果穿新衣服,并且裤线笔挺;男生衣着整齐;女生花枝招展,描眉打鬓;通常被视为不正经,没憋着好心;时常被讥笑。
我们家所在的煤矿,名列“京西八大矿”之一。可是早年间,人们的衣服不仅颜色单调、样式陈旧;而且数量很少,甚至打着补丁。
矿区人的衣服,分为两大类—便服、制服。
便服是自家裁剪,用针线手工缝制,肥肥大大、土里土气。那时候的棉布,棉线比较粗糙,结头、断股比较多;染色工艺也差事;不仅外观和手感不好,粗粗拉拉、疙里疙瘩,而且容易掉色;上衣的前后面,裤子的腿面和“里帘”,颜色深浅不一。
自制的便服,青年和中年人不爱穿,老年人和孩子穿得多;前者,上岁数了,不大要好了;后者,岁数小,没有挑挑拣拣的能力。
制服,通常分为两种。
一种是“正版”的,是服装厂的单件或者套装;通常分为“中山装”、“列宁装”、“建设装”、“青年服”等;颜色以蓝、黑、灰、绿为多。
穿“正版”制服的,通常是头头脑脑,一些年轻的经济条件好的矿工;其中穿“中山装”的,通常是科级、矿级的领导。我父亲这种普通矿工,家里人多钱少,通常在家也穿矿上的工作服。早先的工作服,上衣只有一个小明兜,胸前写着“某某煤矿”的标志。
另一种制服,是“山寨版”。自己买些布料,到裁缝铺找人裁剪,用缝纫机加工。我们矿上,只有一个公家开的裁缝铺,有两个中年女裁缝,其中一位是我班周姑娘的妈。另外,附近村里有一两家村民开的裁缝铺。
老实说,当年矿区的裁缝,通常是“半路出家”,手艺和经验都差点事儿,唯一的优势,就是价钱便宜。她们做的衣服,造价低廉,修改方便;缺点是,样式陈旧,合身的少,只能远观,不能近看。
我的第一件制服裤子,是在矿上裁缝铺做的,蓝色的厚“的卡”布;我和弟弟一人一条,是一块布料“套裁”的。为了这条新裤子,我们哥俩忙活了一秋一冬,隔三差五,上山打草、割蒿子卖钱。可是,由于裁缝的手艺“潮”,裤子横裆短,一叉腿就开线,走道都得小心。
以“改开”为界,此前,许多人是“一衣多季”,甚至补丁摞补丁;此后,是“一季多衣”,爱美的女生甚至一天换好几次衣服。
人,缺什么,就盼什么。喜欢什么,就炫耀什么;特别是孩子,不知道矜持和深沉。老早巴早,就询问今年给自己添啥衣服,然后四处嚷嚷。
街坊四邻的孩子,盼望着过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盼着添新衣、新鞋,大家互相炫耀。那些新衣服款式新、布料好、合身的孩子,会神气好长时间。
如今,买衣服、换新靯,稀松平常了,过年的气氛也随之淡化了。
三、采办“年货”乐趣淡了
我们小的时候,采办“年货”是一项重大的,需要付出很多体力、智力、时间;通常要持续一两个月,需要全家老少一齐上阵,整个过程充满兴奋感和仪式感。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疑惑:这是真的吗?
我可以负责地讲,千真万确;几种原因:一是物资紧缺,不能充足地持久地供应;二是物流不畅,远郊山区商品时有时无,烟酒、糖茶、花生、瓜子等一来货,大家紧着跑,排出很长的队;三是条块分割,各干各的,买东西往往要跑几个地方,有时地方相隔较远;四是效率慢,当时是“卖方”市场,货物不愁卖不出去,售货员是死工资,卖多卖少一个样,所以既牛气拉轰,又懒得出奇;五是手头紧张,不能一下买够了,通常要分几次采购。
凡事有弊有利。购物不便,是弊。同时,也给孩子们拉帮结伙,借着买东西,一起玩耍,就变成了利。
采办“年货”,有大宗、小宗;精神、物质等几类。买肉、买鱼、买烟、买酒等,需要鉴别商品质量和性价比,弄不好影响过年,通常由父母、哥姐出面。
年画、鞭炮、花生、瓜子等,花钱不多,可多可少,对过年影响不大,通常交给小孩子办理。
小时候,最喜欢最热闹的是“赶年集”。
离矿上较近的两处集市,一个在河北镇;一个在坨里镇。我们去得多的是坨里,一方面距离近,单程八里地,走河边更近些;一方面地形原因,从矿上去坨里,越走地势越低,从山区走向平地,心情觉得越走越开阔。
从矿上去坨里,可以坐公交车,单程一毛钱。我们却很少坐,一来省下两毛钱,可以买零食或者玩意儿;二来采办“年货”,通常要提篮、背篓,不仅上下车不方便,而且容易受白眼。
早些年,矿区的学生上半天学,作业很少,作不作也没人较劲;所以闲暇时间比较多。家属区的孩子们,时常互相拉扯着去赶集。
小孩儿表面单纯,其实心眼也挺多,知道讨价还价,也懂得小恩小惠。张三叫李四陪着赶集;李四心里愿意,嘴上去推三堵四;直到张三开出筹码:比如,买鞭炮,分给你20支;买“小人书”,先让你看;买山楂糕请你吃等等。
老实说,男女相悦,大概是人的天性。男孩儿和女孩儿,尽管身心还没发育,尽管不懂得男女之事,可是一起玩耍、一起劳动、一起赶集,彼此都非常开心,话比平时多,笑比平时脆,连走道都觉得轻松多了。
自己买“年货”,陪别人去赶集,也是当年挺开心的事情。现在买东西方便了,有些“年货”送进小区,甚至送到家里,却少了一些乐趣。
四、孩子少了。
小孩儿盼过年,-老人怕过年。
小孩儿过年,不干活,不操心,还吃好的,穿新的,点灯笼、放鞭炮,还能得“红包”,能不盼着过年吗?
老人呢,既要操心“年货”,又要操持一日三餐,还得和亲戚朋友互相往来;早些年手头紧巴,很少给亲戚朋友专门购买礼物,通常是二舅拿来的礼物,转送给三姨;娘家送来的的礼物,转送给婆家人。
矿区送礼讲究成双,最简单的两样礼,讲究点四样,再上档次六样、八样;“果匣”(点心匣)、水果、烟、酒、糖、茶、鸡、鸭、罐头、布料,等等。总的来说,礼物多少,价钱高低,根据双方关系的远近;上次收礼的档次;是否求对方办事,等等。
以前的小孩儿喜欢串门;一是在家里呆久了,换个环境觉得新鲜;二是血缘关系,对有相同基因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三是有好吃好喝,还能拿“红包”;四是民俗习惯,人们觉得天真的孩子,能给家里带来人气和喜气儿;小孩儿的祝福要比成人的客套灵验。
小孩儿能闹。我们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家长管不过来,也不认真地管,甚至鼓励孩子淘气。当时的民谚:“男孩儿淘是好的;女孩儿淘是巧的。”普遍认为,健康、活泼、爱说、爱闹的人,办事更容易成功,至少不会受欺负。
在这种风气下,小孩儿一是身体好。我们小时,甭说班级了,一个学校也没几个戴眼镜的;二是能折腾,特别是过春节,就属小孩儿闹的欢;都跟打了“鸡血”似地,一帮帮孩子又蹦又跳,上房爬树。
当时经济紧张,小孩儿放炮、放花,很少有成挂、成捆的,通常是拆散了,零星着放。为了强化快感,孩子们想出各种花样;比如,把炮埋在土里,炸起一团浓烟;把炮丢在人群脚下,吓得女生乱叫乱跳;用炮吓唬鸡狗,看它们鸡飞狗跳……
现在孩子少了,也蔫吧了;亲戚不爱理,串门不愿去,电视不想看,整天抱着手机,年味儿减淡许多。
五、闲人少了。
春节的设置,来源于传统的农耕生活,也适应了当时的生产、生活方式。
一来,有闲人。春节前后,正值农闲,人们大多是猫在家里,过年容易聚拢人;二来,有闲心,静久思动,憋着劲儿想热闹热闹;三来,好办事,冬天气温低,鸡鸭鱼肉好储存,可以提前准备饭菜,稍微加工就能开席了;四来,搭人脉,开春以后,有的忙着种地,有的外出作工,再聚会就不方便了。趁着过年,哥儿几个、姐儿几个好好聚聚,让关系更铁一些,往后有大事小情好张嘴。
“改开”以前,不论是村民,还是工人,都以住平房为多。这种居住方式,是开放或半开放的,私密性比较差,街坊四邻交往比较多;组织活动相对容易。
早些年,矿区春节前后,公家私人都喜欢组织文娱活动。矿上有“宣传队”,排练一些歌舞、快板、相声、“样板戏”等等,有时在俱乐部演出;有时在食堂、井口演出,吸引许多人观看。
附近各村,主要组织“花会”,常见的有“高跷会”、“少林会”、“小车会”、“吵子会”等等,几个村错开日子,互相传会。
当年的演出和“花会”,和现在“庙会”不同。它有亲近性,那些演员们,有的是熟人,有的半熟脸儿,看着很亲切。它有开放性,在广场、场院、村口、路口表演,内容和形势都不固定,你看得高兴,就可以加入其中,跟大家一起唱、跳,那种感觉是在“庙会”和剧场里没有的。
我家邻居王大爷,当时快六十岁了。在十岁左右的孩子眼里,六十岁就相当老了;那时候,老年人的标配是稳重、深沉、慈祥。有一天,某村来表演大秧歌,穿得花花绿绿,动作热烈,长长的绸带随风飘摆。
王大爷看爽了,跟旁人借了一条绸带,加入队伍扭了起来。扭秧歌,看着简明,其实也需要技巧,要会走“十字步”;要踩准鼓点儿;要顾及前后左右;动作、神态要自然舒展。王大爷,让我们大吃一惊;后来一打听,怹是“东北银”,年轻时就会扭秧歌儿,在矿上没机会展露。
“改开”以后,“农耕”文化迅速减弱,工业化、城镇化、商业化,改变了生活方式,娱乐方式。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年味儿”变淡了。
……
换个角度来看,“年味儿”变淡,恰恰说明----
经济繁荣了。想吃好的,想穿新衣,不用苦巴苦盼,非要等到过年了。还有几个人,为了蹭吃蹭喝,倒几次车,跑几十里路,去赶个“嘴”呢?
生活充实了。“农闲”看似轻松,其实内心焦燥。现在生活节奏快了,工作紧张繁忙了,这是压力也是好事儿。忙才可能多挣钱,才可能实现自身的价值。我在首钢三十多年,过年经常加班。
住房改善了。以前住平房,私密性差,街坊四邻的“边界”感较弱。春节期间,更是东串西串,对人家的家具、饭菜、孩子品头论足。赶上主人高兴、闲暇,还好办;赶上主人劳累,还得逢场作戏,也挺无奈。
文娱丰富了。以前文娱活动少,一家子几口人,围着电视看。你想看这,他想看哪,时常矫情。小孩子一个纸灯笼玩好几天,为看“花会”表演,冒着寒风跑出十几里地,为看电场在露天坐几个小时。
个性增强了。我们的父辈、祖辈,追究“大”,大家庭、大家族、大场面。过年也有炫耀人气,展示实力的意思。利的一面,对内激励成员团结、奋进,光耀门庭;对外实力,让街坊四邻不敢小看。弊的一面,强化等级观念,人一多,就得互相牵就。
我们这辈开始,家庭变小,人口减少。父母不再过多的参与儿女的生活。反应在过年上,不再强调团聚,旅游过年、在自家过年,逐渐增多;电话拜年、视频过年,也逐渐被接受了。
昨日不可追;明日未可知。活在当下,珍惜眼前;“年味儿”浓也好、淡也罢,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自己快快乐乐、家人平平安安、家庭和和美美、日子红红火火;每天都像“过年”,不就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