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一种现象,挺有意思:一些精心组织、反复灌输、耳提面命的东西,人们未必走脑入心;相反,一些偶然、无意之举,却印象深刻,多年难忘。
我与徐家汇教堂,就属于后者。
2014年11月,我们参加首钢“制造+服务”采风活动;由总公司宣传部领衔;成员有三类人,其一,首钢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采编;其二,基层厂矿的宣传干部;其三,组织、协调、后勤人员。
“采风”为期三天,以上海销售公司为本部,走访上海、浙江、江苏、苏州、杭州等地的重点客户;通过参观、座谈、采访等形式,了解首钢钢材的销售情况;听取客户意见、建议;向外界介绍相关产品、工艺。
京唐公司是首钢的重点单位,主打高端“板材”,包括汽车板、家电板、船板、管线钢等等。这次给了两个名额:一个老佟,炼钢部的宣传人员;另一个小李,在公司主管电视采编。费用分三块儿:交通和住宿费,由所在单位报销;会务、伙食、宣传费用,由总公司负责;私人购物、游览、交谊,自己掏腰包。
客观地说,不仅日程安排得十分紧凑;而且还有明确的任务,每人上交一篇以上的文章;单位要写调研报告,反馈客户的意见、建议。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去采访。早晨分头出发,晚上返回上海,先汇报采访情况,然后共进工作餐。
我们这组走访了江苏“立霸”、浙江“诚康”、苏州“隆兴”、上海“振华”等客户。由于任务在身,不仅步履匆匆,乘车步行,而且参观、座谈、拍照、笔录,手脚并用,眼睛脑子高速运转。有家单位的哥俩,背着“笔记本”(电脑);现场采访,车上整理。
人都有私心和好奇心。我们大多是头一次来“大上海”;都憋着看景儿、购物、搜集创作素材。有些人提前做了“功课”。有一对姐妹花,编写了游览、购物计划,向司机师傅求教。他大笑:“你俩这计划,不吃不喝,也得忙活十天半月才行。”
有人向领队建议:“能不能安排旅游、购物?”
领队打官腔:“咱们干啥来的?是工作、是采访、是写作;不是玩儿,不是旅游、购物。”
我们:“公私兼顾,劳逸结合。”
领队:“宣传干部要带头‘三讲’。”
我们:“宣传干部也是人;来趟上海,也得逛逛,买点上海特产。”
领队笑笑:“我能理解。各组灵活掌握吧,不能耽误正事儿,也不能公款私用。”
我们见缝插针,游览了外滩、豫园、南京路、城隍庙;最远的是嘉兴南湖的“一大”会址,采访时路过,匆匆游览了几处。
真正自己支配的时间,只有多半天。
采访结束,第四天各自回返。采风团的人员,有些来自首钢的外埠厂,迁钢、首秦、通钢、长钢、岷山等等。最远的两位,来自贵州的“水钢”;单程火车就三天三夜;路程比采访的时间还长。
由于人们所在的地点不同,回程的时间、车次各异。头天晚上,大家一边话别;一边互相打探行程,临时组成旅游“搭子”:有的去世博会;有的去朱家角;有的去洋浦开发区……
我和小李的返京“高铁”,下午两点多由虹桥发车。此前的几个小时,可以自行安排。头七点,我俩就洗漱完毕,赶到餐厅,服务员说:“今天已经退房,没有免费的早餐了;要么自费就餐;要么去外面就餐。”
我俩商定,先找玩儿的地方;溜饿了再吃。于是,下到一楼大厅。
在陌生的上海,想找玩儿的地方挺犯难:一来,头一次来,每天早出晚回,东西南北都没弄清;二来,当时网络、手机技术,不像现在这么便利。我们下榻的“曼哈顿”,始建于1927年,离“外滩”很近;虽说是“四星级”,房间里却没有网线和“Wifi”。上网得到一楼大厅,那里有几台公用电脑。三来,时间紧迫,要返回酒店取行李,要去车站取票。四来,我俩比较懒,不想多走路。
小李嘴甜,向前台的小姐姐问计。
她热情地问:“你们想去哪儿?”
老佟:“想去沙家浜。”
我小的时候,时兴唱“样板戏”;《沙家浜》几乎天天听;阿庆嫂、沙奶奶、郭建光、胡传魁、刁德一等人物形象和经典唱腔,几乎家喻户晓,人人都唱。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沙家浜是虚构的地方。来上海以后,才知道是真的地名;已经开发成旅游景区。因此,想去那里看看“春来茶馆”。
小姐姐摇头:“沙家浜在江苏常熟市;距上海30多公里;要先坐动车到苏州;再坐大巴到景区;单程就一个多小时。你们的时间不够。”
小李:“附近有啥值得看看的景物?”
小姐姐:“建议去徐家汇教堂。”
我俩:“教堂好看吗?我俩不在教。”
她介绍说:“那是百年的老建筑;被誉为‘远东第一教堂’、东方的‘小巴黎圣母院’,值得看看。广场也不错,时常举办婚礼……”
我俩来了兴致:“教堂远吗?好找吗?”
她笑笑说:“离这儿七八公里;坐地铁六站,20分钟就到。塔尖很高,老远就能看到。”
老佟:“我俩不认识道儿。”
小姐姐:“我给你们画张地图。”
说完,她找来纸笔,画出一张交通简图,仔细标出上下车的地点和倒地铁的站名。老实说,来上海之前,听说当地人普遍高傲、冷漠、势利眼。这三天的实际接触,感觉上海人很热情,很细心,古道热肠。
锁定目标,立即奔赴。我俩存上行李,甩开大步,直奔徐家汇。
没承想,费了一点周折。
早晨出门飘起了雨雾。天色灰蒙蒙的,夹杂着细小的水珠儿。走出地铁站,雾比刚才更大了,路旁的高楼,一大半躲在云雾里面,显得既高耸又有几分神秘。
原来以为教堂一定很显眼。在路上寻摸了半天,大都是近几年新建的高楼,一点教堂的影子也没看见。
向一位女士打听,她笑笑说:“你们走过了。往回走不远,穿过地下通道,往对面看,就看到教堂的尖顶了。”
我们蒙圈了。徐汇区是上海的十大商业区之一,历史久远却开发的较晚。90年代开始兴建,占地3.3平方公里。平均身高却后来居上,高层和超高层建筑100多幢。原本高大的教堂跻身于高楼之间,显得矮小许多。
远眺能看到一点尖顶,走过去却不见了。我俩一边打听一边寻找,转悠了半天,才找到教堂大门。
徐家汇教堂和徐光启大有干系。据说天主教自明朝嘉靖年间传入中国,著名的传教士是利玛窦,他制订了一整套入乡随俗的策略。在传播西方科学技术和人文科学的同时,遵行儒家习俗,赞同中国教徒祭祖祭孔。因此,一些颇有影响的人士纷纷入教。
徐光启,字子先,号元扈,谥号“文定“;上海人,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明代的一品文官,著名的科学家、天文学家、军事家、农业专家。
他考中秀才以后,曾前往广东教书。万历24年结识了西方传教士,初步闻知天主教的教义及西方科学知识,次年中举。28年春赴北京应试,途经南京时,往访利玛窦。31年在南京受洗入教。32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35年丁忧,回籍守制。次年邀请郭居静到上海传教,在家中设立教堂,其亲友有200多人入教。
这是天主教传入上海之始。
徐家汇教堂就建徐氏家族的宅地上。正式名称为“圣依纲爵堂”。为天主教上海教区的主教座堂。老教堂始建于光绪22年(1896年),法国中世纪样式。现在这座教堂是1910年重修的。哥特式的钟楼和尖顶,高60米。在1920年代以前曾经是上海最高的建筑物。
没进入教堂,就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氛围。与常见的寺庙、道观的拥挤、喧嚣不同;这里静穆、平和、庄重。人们的表情和言行,热诚又淡定,忙碌而又从容有序。
门前台阶上站着一些帅哥、靓妹,胸前挂着“标牌”,热情地招呼着四面而来的人们;回应着各种问询。
我俩凑到近前,询问一个帅哥---
我俩:“不在教的人,能进去吗?”
帅哥:“可以呀。主是宽容的、博爱的,愿意接纳、包容所有的人。”
我俩:“用买票吗;用证件吗?”
帅哥:“都不用。完全免费。”
我俩:“用捐香火钱吗?”
帅哥笑笑:“教堂不烧香。信友‘布施’,完全自愿。”
我俩:“你们是教堂的工作人员?”
帅哥笑笑:“我们是信友。自愿为大家服务;向大众传播福音,传递爱心。”
凑够了一二十人;帅哥招手:“各位信友,集中一下。接下来,我带着大家进入教堂,先介绍一些注意事项;希望大家自觉遵守。
第一, 不要拥挤、喧哗;不要打扰别人听讲、祈祷。
第二,不要拍照,不要录制视频。手机调成静音。
第三.不要触碰圣物,包括雕像、绘画、摆设。
第四,不要踩踏长椅下面的横梁,那是信友拜祭用的圣物……”
我们排与几列,跟在他后面,缓慢走进教堂。
老实说,我被宏伟的建筑、精美的雕塑、欧式的装饰、信众的神态等,深深地打动了,敬穆之情油然而生。
教堂的内部空间高耸、深邃、庄严;置身其中,顿觉自身渺小、谦卑、幼稚、无知,不由得靠近领队,侧耳聆听他的讲解;不由得靠紧队友,觉得在人群中间,才安全和踏实。这种感觉在寺庙和道观中,是不曾体验过的。
教堂为砖木结构,外高五层,为中世纪哥特式风格;外型呈平放的十字型,坐西朝东,纵长83.3米,两翼最宽处34米,堂脊高26米,塔楼最高处56米,占地面积2670平方米,建筑面积6670平方米,可容纳三千多人。
西侧的“山墙”是其“前脸”;也是十字中间一竖的下端;经过精心设计和装饰:底部是三扇尖拱门,中门高而宽;两边的门略矮小。这三扇门造型奇特,五层尖拱逐层缩进,据说叫“叠涩式”。
中间的门顶向里凹进,形成一个平台;前面立着耶酥的白色立像;下方的四根门柱上,雕刻着圣母、耶酥、圣约翰、圣保禄的全身立像。
两扇侧门的上方,是方椎形的钟楼,通高近60米,塔尖31米,顶上立着十字架,有直插云霄的气势。大门及广场允许拍照。由于钟楼很高,人和钟楼很难拍全。
中门通常不开;平时左门为入口;右门为出口。不时有信众和游客,进进出出。
信众分两大类;一类,是神职人员,穿着特制的服饰;据说能根据服饰,区分其级别和职务;另一类,是普通信众,穿着与常人无异;然而在人群中容易分辨出来。信友神态安详,待人热诚,爱说:“信主就是自家人。”“愿主赐福与您。”“不用谢我;感谢主吧。”
走进大门是一面屏风;画有利玛窦和徐光启。这两位对天主教传入我国,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屏风背面,是两人的生平简介,求恩祈祷词。
旁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仿制的油画《最后的晚餐》,人物的表情、手势、眼神,细致入微。
教堂的主体分为三个大厅;彼此用两列61根石柱隔开。中间的主厅宽而高,侧厅略小。中厅一条通道,两列桌椅。侧厅一列桌椅;两边是通道。
大厅的上空很高,尖尖的穹顶,需要抬头仰视;有些仰望天际的感觉。两侧三层墙壁上,分布着许多玻璃窗,造型多样,有的绘制着“圣经”的人物和故事;有的是花卉装饰;整个大厅光线充足。站在20多米高、宽敞的大厅里,一米多高的人显得渺小而单薄,而天地、圣灵,更显得宏大、庄严、神秘。
教堂的另一大特点,是特别“拢音”。
即便不使用话筒、音响,声音也传得很远,不仅听得清楚;而且声调显得浑厚、悠长;听着很庄严。其原理和效果,大概像天坛的“回音壁”吧?置身大厅,让人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不忍打破这特有的氛围。
据说重要的宗教活动时,大门入口处的二楼平台上,有唱诗班诵唱经文、圣歌,并有管风琴等伴奏。我们去时是平常的日子,没有这些项目。
主祭台,是整个建筑的核心。
它位于十字架中间一竖的顶端,教堂的尽东头;正对着西端的大门;是视觉的中心,也是人员最集中的所在。
据说主祭台是1919年,从巴黎运来的。圣母怀抱着耶酥,立于祭台之巅,仰视众生,赐福信众。
祭台的装饰物也有讲究:蜡烛,代表信德之光;鲜花,表示对天主之爱。中间有一个“圣龛”,供有耶酥的“圣体”。信众到此,应该行“打千礼”(单膝跪拜)。
我俩不在教,站在一旁观礼。信众神态很虔诚;有些人低声吟唱着圣歌,声音很好听,却听不出歌词来。那神态,那音调,很有感染力,让人心生喜乐、自在安详。
侧厅两边分布着十多个小厅;里面有造型不同的塑像、祭坛、油画等物;一些志愿者低声讲解着相关的故事;不同雕像的区别。我俩时间有限,没心思细看、细听。悄悄离开团队,前往主祭台。
那里有人在“布道”。我俩坐在角落里,没头没尾地听了一些片断----
据说,耶稣是一个穷苦木匠的儿子,出生在马槽中,只活了33岁,只传了3年教,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最初信教者只有几十个人,现在广义的教徒有25亿多人;占总人口的30%多。
耶稣创立的教义,说复杂就十分复杂,在世界各地分出了许多分枝,说简单也特别简单,可以浓缩一个字--爱。
牧师说:爱有三个层次----
最基本的层次,是爱自己的亲人。父母爱儿女,儿女爱父母,既自然又简单。几乎人人可以做得到。
第二个层次,爱自己的朋友,知恩图报,礼上往来。大部分人能够做到。
最高的层次,是博爱;以德报怨,宽恕所有的人;包括误解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包括自己的敌人。这种境界,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达到。
牧师说,不管是教友还是非教友,所有的人都应该学会爱,学会感恩,学会奉献。
……
走出教堂,往地铁口溜达。
小李:“老佟,爱的三个层次,你达到那层了?”
老佟:“老实说,第一层都没做好。”
小李:“谦虚。不置意吧?”
老佟:“真的。跟父母,跟手足,跟媳妇孩子,时常互相抱怨;斤斤计较;勉强算及格吧。”
小李:“第二档呢?”
老佟:“三四十分吧。不光知恩图报没有做到;有时候,因为名或利;因为怕得罪人,连为真话、实话、公道话,都不敢明说。”
小李:“普通人都差不多。你不必自责。”
老佟:“见贤思齐,总觉得羞愧。”
小李:“以后要多行善事。自己心安,亲友受益。”
老佟:“严重支持。咱俩互助互勉。”
忙活一早晨,感觉饿了。
小李:“肚子咕咕叫了,垫补点吧?”
老佟:“要得。”
小李:“那边有家‘关东煮’。我请你。”
老佟:“啥叫‘关东煮’? ”
小李:“你吃一回就明白了。”
我俩走进小店。铺面不大,迎面一字形的柜台;上面摆着一些平盘,码着香肠、鸡蛋、土豆、海带、百叶等,用竹签串成串儿,长短不一,颜色各异;旁边是几个不锈钢的方槽,里面煮着红、黄、白、褐色的汤水;后面的架子上,摆着花花绿绿的饮料、酒水。
柜台对面是曲尺型的长条桌;摆着特制的椅子,圆面,椅子腿细而高。
早餐已过,午餐未到;店里顾客不多。零星的顾客先挑选好食材,由美女厨师放在不同的汤槽中煮烫;然后插在一个纸桶里;端到桌前慢慢享用。
我俩临窗而坐,边吃边聊。窗外,细雨蒙蒙,时缓时急;不时有帅哥靓妹,或撑伞步行;或骑车而过。
小李:“‘关东煮’咋样? ”
老佟:“味道不错。就是量有点少;再一个,就是菜多肉少;不解馋。”
小李:“日式料理,比较清淡。”
老佟:“还是大鱼大肉解馋、过瘾。”
小李:“给嫂子打电话,准备接风宴。”
老佟:“这天应该整‘两口儿’。”
小李:“忍忍吧。喝晕了耽误事儿。”我俩又扯起了喝过的酒,参加过的酒局。越说越兴奋。
上海的初冬,相当于北京的仲秋。人们穿着单薄贴身,有些美女穿着裙子,身材曼妙,相貌姣好。
首钢男多女少,我们对女性比较关注。小李比我小五六岁,身体很棒,时常“撸铁”,参加健美比赛。
他不时指点就餐和路过的美女,让我一起“打分”;甚至对一些“绝色”展开想象,幻像床上香艳的景色。
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乐出了声儿。
小李:“老佟,乐什么?装纯,装大尾巴狼?”
老佟:“刚才,咱俩信誓旦旦,要上档次,要多做善事。这刚多会儿,满脑子都是吃肉、喝酒、美女?”
小李尬笑:“一回凡间,露出原形了。”
老佟:“凡人要想成圣成仙,真不容易。”
小李:“人既受自身欲望和认知的限制,也受环境和旁人的影响。咱们心存善念,慢慢修行吧。”
走出小餐馆,教堂的塔尖儿,越来越小;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之中了。
几个小时以后,我俩告别上海,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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