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遗恨

                                                  ——母亲的怀念

                                                                                                               韩联社

                                                                                             
         我的家在冀中平原一个古旧的小村里。父亲善感，母亲坚韧。母亲身材很高，脸方口阔，年轻时很有力气，据说一百多斤的粮袋扛上就走，一口气噔噔噔爬着梯子背到房顶上。她兄弟姊妹共有七人，却没有一个人念过书，因此都成了“睁眼瞎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小时候在家，依在母亲膝下，只知饥餐渴饮，全没半些的苦痛。虽然农家小院如漏水的小舟在大海上漂流，自有其无言的艰难；但毕竟，世世代代都是“正宗”贫下中农，泥里水里，风里雨里，汗里泪里，都已习以为常，都以为是天经地义之事。
第一次让我尝到这种苦痛，是上中学的时候。南孟中学离家八里路，不能天天回去，孤独地住在学校，看夜晚校园上空凄美的月色，生出丝丝的忧郁。
       不久，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我很好，别惦记。”
       信写完了，我才想到母亲不识字，可怎么能看得懂啊！一股莫名的恼恨，兀然涌上心头。但我还是寄出了这平生第一封家书。
       过了几天，母亲派已中学毕业的哥哥来看我。哥哥告诉我，娘听他念了信，说：“信上说好好的，一定就有什么难处不肯说。”
       我听了这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像一只升入天空的风筝，线儿还紧紧捏在母亲的手里。
       中学毕业，栉风沐雨之后，高考制度改革，我又幸运地考进了河北大学中文系。那是“文革”过后第一次高考。这次变革，把我这个年轻的庄稼人变成了大学生。
       人生的不可思议处，会显出无穷的趣味来。我离别家园，去到几百里之外的古城保定读书。母亲那时已有白发了。她紧挨着我走向车站，那白发在风里飘摇，她脸上的皱纹，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上。
      父亲流泪了，母亲却只是默默站着，嘱咐哥哥送我到正定去乘火车。离别之动人心弦，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尽有描绘；但身历此情此景，没有人会冷静如常。
      来到学校，赶紧写信报平安，但我又明白，母亲依然看不懂我的信呵。看着同学们的母亲有的来校，有的写信来，我内心极为嫉妒：我的母亲为什么就不识字呢？——这时候，我的心头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却永远实现不了的心愿：什么时候，母亲能给我写一封亲笔信？
      这个心愿以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折磨。每当古城月下，夜深人静，我就会想：假如母亲给我写信，她会说些什？她会说“二娃子（我的小名儿），你别想我”？
      还是说“吃饱睡好，家里一切都好”？
      每当与同学们相聚、逸兴湍飞之时，这念头也会悄悄袭上心头，带来一股寒凉：母亲的信，那是多么圣洁、多么美好啊，但我却永远不能拥有！
      临近暑假，因为思家心切，我向辅导员老师请假。辅导员老师居然不答应。我一怒之下，登车返乡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闷热而悠长的夏天哪！
      那会儿，生产队里还没有实行责任制，队里不让出工的。我就伴着母亲，日日走在夏天的光荫里。院儿里有株石榴树，蔫蔫的有些不精神，我和母亲就拉了水来浇灌。那沥沥清水，如今依然滴滴嗒嗒地响着；傍黑来临，暑气渐褪，我和母亲就走出家门，慢慢地说话。她说她年轻时刚强，从来不叫苦说累；她说人的命天注定，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还说：“如今，娘知足了。你们小时候，咱家只有三间小土屋，夏天热得要命，你们热得整夜睡不着觉。如今，娘知足了……”
院落里有只铁床，铁床上铺着一领草编凉席，凉席上铺着一幅粗布床单。每次从外边回来，母亲就坐在铁床上，絮絮的和我说话。晚饭过后，星星在天上闪烁，夜风在街头流动，母子在床边相依。
      床边上生着一棵香椿树，香椿的嫩芽高高的开在房顶上，暗香却在我们眼前浮动；西窗下，栽了几棵茄子，猪耳朵似的肥肥的叶子在夜色里轻轻晃动；东墙下，还有一架丝瓜，瓜蔓子盘绕在几棵木头柱子上，与绿绿的叶子一起上下翻飞，黄黄的丝瓜花星子一样开着。
      唉，我的故园啊，我的母亲啊，何时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大学毕业，我到了一家报社当记者。母亲问记者是什么？我说记者就是鹦鹉学舌的。娘笑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母亲嘴里的牙已经落了好几颗——母亲是老了！
      虽然常常回家，进门先喊娘，然后便是坐在娘的身边，但我依然常常梦想着，能够读到母亲的信，能够拥有一封生身之母写给我的文字。这念头让我很痛苦。我知道这不切合实际。但这顽固的念头，折磨了我无数的日夜。人生来应当感激母亲——但也无需感激。一旦我自己老了，苍颜白发，忘记了母亲的音容笑貌，但还有那比肉体更长久的文字的纪念啊！
      我需要的，是自己之于母亲的无言的、永恒的感念。但，今生今世已不可能了……
      1987年的冬天，寒意彻骨。就在这个冬天，母亲病了。我带着母亲，走遍了石家庄的几家医院，大夫都说下腹部有肿块，像是瘤。良性还是恶性？——不知道。一家医院一位姓祖的大夫说，根据种种迹象，我们认为是良性，可以手术。我代表全家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手术那天，许久许久，祖大夫脸色凝重地把我叫进去，通知我说：是恶性……  我一下子懵了：这怎么可能？
      从这年的二月到十月，八个月期间，母亲在病痛中挣扎。当你看着亲娘在死亡的包围中受苦，但你又万般无奈、束手无策时，那种心灵的体验，真是万箭穿心一样。
       母亲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支，先是对我说：希望再活五年，看着弟弟成家，妹妹大学毕业；过了几天，又说再活三年也行……
      希望的火星是渐渐的黯淡了。有一次母亲问我：“二娃子，你们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买，什么药都买，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无言以对，泪流满面。全家人一致决定向她封锁消息的。
      最后的一个月，母亲已经很瘦很瘦。疼痛像条毒蛇，一阵一阵在袭击着她。为了止疼，我满世界去找杜冷丁。开始一支可顶一天，到后来，一支杜冷丁只能顶两个小时了……
      母亲最后嘱咐我两件事：一是帮着让弟弟完婚，二是把妹妹大学毕业分配的事办好……然后，就去了。
      就在弥留之际，小姨才流着眼泪，将病情告诉了她老人家。这使我的心愿成了永远的遗恨。母亲一生操劳，却没有留下一个文字；但她的纪念碑，却永远屹立在我们心中。
     这些年来，弟弟成家了，并已生了一个儿子；妹妹大学毕业了，也即将完婚。但对母亲的怀念，却是日深一日。许多次冲动之下，总想提笔写一写母亲，却又无可奈何地放下：有什么语言，能写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怀念？有什么文字，能了却我心底那永远的遗恨？
      我只有低下头来，无奈地摇摇头，无声地唤一声——娘……


. 附诗一首
《今夜，月亮很圆》
 
母亲，明天
儿就要回去了
他只是
放心不下田里的事情
放心不下您的身体
 
今夜晚
月亮很圆
风儿也轻柔
母亲，咱们到田野去吧
儿子伴您慢慢走一走
走一走这沉沉的田野
有着您的汗水
有着您的血和泪
看这路旁的树木
挺挺的
显示着咱庄稼人的骨气与伤悲
 
您说这月亮很好看么
像儿幼时的脸庞
您说这夜色很美妙么
像儿伴着母亲的时光……
（1995，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