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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过往
作者:耿广捷

  

乡间六月

 

     太阳不经意打了个喷嚏,原本高远的天空就近了。
     天空低下来,和四下里的田野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像是浮动在麦穗上面的流水,缓缓的,纯纯的,漾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美梦。
     而炽热的阳光肆意地漫着,像要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刹那就钻出了六月的火,燃烧出季节的粗犷和暴烈。

     漂浮的空气燃烧起来了。燃烧起来了!热浪像把火焰放进了天空的摇篮,摇来荡去没完没了。手指碰到哪儿都像挨上了火苗,似乎只能空悬着忍受炙烤。
     阴凉地儿里有人站着蹲着,卷了烟叶儿在抽,看上去并不清爽多少。纵使有蒲扇不停地摇,额上、脸上、胳膊上,汗珠子还是不停地冒出来,像是管道裂了几道缝,把水滋出来。这时候,即便有风,也是显而易见的热,因为它早被发狂的太阳点着了,蹿来蹿去也只是为了熄灭胸中的火。

     田地里的麦子们倒是不怕热,一个个在炎阳里站得倍儿直,像是在等候首长检阅的战士,整齐划一的麦穗是它们敬礼的手掌——虔诚而庄严地高高举起。即使有那么桀骜不驯的几个,也被淹没在伴着风而嘹亮起来的呐喊里。它们金色的盔甲在刺眼的氛围里放射出更刺眼的光,头顶上闪亮的麦芒像极了一根根放电的金属丝,电火花在太阳下一簇一簇地闪耀着,接受着太阳和大地传输给它们的成熟讯号,及时把信息传送自己的主人。

    乡亲们三三两两从家中出来了,他们在空气噼里啪啦的火星里急匆匆地走着,即使遇上什么熟人,也只是简单招招手,不多言语,好像是怕从嘴里蹦跳出来的词语一不小心烫伤了对方。等到了地头,看着麦田金黄色烙饼般一张张从阳光里出炉,尽管有汗水不停地从身上溢出来,也是一股丰收的味道,一股快乐的味道,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他们的心底,早已被满足感和荣耀感填满了。
     他们觉得,自己就是这片大地上的王!

     他们会就近薅几个麦穗下来,放在手心里仔细地揉搓,尖利的麦芒扎了手也不感觉疼——反而制造出一种饱满的快乐。等到吹去了粗糙的糠皮,露出里面的一颗颗珍珠,便放在眼前来回拨弄,数一遍,再数一遍,捏一撮抛进嘴里使劲嚼那么一嚼,收成就心里有数了。

     有时候,会有三两只麻雀飞过来,落在田边的树枝上,“喳喳喳喳”地讨论,如幼儿骑在父亲肩膀上兴奋地叫喊,朴实而亲切,蕴含了信任和依赖。有时候它们也会合上翅膀,在地上跳几跳,像农妇在缸沿上砺刀一样将短硬的喙在小石块上来回蹭几蹭,然后兀自跳到田里,去衔刚刚被风摇下来的麦粒,便是幸福极了。

     一片片麦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辽阔的大地上,它们是六月里最可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是大地上最优美最典雅的一帧风景。
     风吹麦田摇晃,沸腾的麦浪把幸福和安详递给永远爱着它们的乡亲。太阳依旧散发着炙热的光芒。大地明亮,万物吉祥,世界善良。丰收的讯息在大地上奔跑,从四面八方向乡亲们的心底汇聚。它们要讲述自己味道浓郁的故事,要倾诉那段火一样的激情,要把内心收藏已久的谣曲在六月全部唱完。

 

夏夜十贴

 

1、白居易诗云:“一剪闲云一溪月,一程山水一年华。一世浮生一刹那,一树菩提一烟霞。”其实夏天的夜里。有闲云,也有年华,都是菩提,只是想想,浮生怎会有刹那?

2、静寂中偶尔一声咳嗽,黑夜就会跟着咳嗽一声,像留声机找到最初的记忆。有夤夜晚归的路人循着咳嗽拧开手电,这时整个诚实的夜就会让出一条路。设若不是他熟悉的方向,夜就把高高在上的星斗指给他,让他找到家园,帮他在凌晨以前把梦安放在床上。

3、幼年的知了在泥土下懵懂而干净的睡眠里,一点点积蓄出发的能量。当它敏感嗅到夏天的味道,就会用夜色包裹了行踪,躲开人们的觊觎,拣最近的树干慢慢爬上去。等到一套完美的瑜伽褪去乳臭未干的皮囊,它就有理由在毒辣的日光下放声歌唱: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4、小河流淌,新婚的女子般趁月色找寻她的前生,不声不响。曾经流过怎样的山冈、月夜?曾经穿越过哪些树丛、村庄?月光下鱼鳞般的微波,在蝉声鼎沸的季节转换轮回,烛照前世和永远的故乡。

5、邻居们聚在一起纳凉,期待中大奖一般侯着穿堂风路过,蒲扇和藤椅已经稀有。有人大声吟诵:“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孩子们可不在乎谁是宋方壶,炎热也不放在心上,只顾着满头大汗的追过来撵过去,把童年的欢乐珍珠般一颗颗播撒到整个小巷。

6、一畦小小的水塘,除了不知名的花儿、旁逸斜出的水草,雨后也会冒出几只青蛙。热了一天了,青蛙们借着雨后的清新劲儿串串门、拉拉家常。东家的提提亲,西家的吹吹牛,不计较门当户对,无所谓水深水浅,来的都对客,全凭嘴一张,咕-呱、咕-呱、咕-呱。

7、果蔬庄稼也不闲着。小蛮腰的玉米苗白天挤挤挨挨的,闷死了!凉快一点就使劲拔节,往天上钻;丝瓜蔓把自己刺痒了,缠缠绕绕爬上墙头,瞅邻家的南瓜兄弟又长胖了多少;西红柿想着心事瞟了一眼对过的哥哥,小脸不好意思的红了,山药闷在地底下喘不过气,一会儿拱拱这儿,一会儿拱拱那儿。还有豆荚,东瞅瞅西看看,瞧人家都热热闹闹的,一着急,把自个儿肚子气炸了。

8、窗外风雨琳琅,自然是“ 夏日茅斋里,无风坐亦凉”。甚至连弘一大师也感慨“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9、斜卧在陈旧的竹椅上,手里摇扇,看天上星星与浮云,人生是如此开阔清朗,晚风身边缠绵,有懒意几欲睡去,夏虫在飞,思绪在飞。多少庄稼人,多少普通人,忙碌了一天,沉寂,思考,心清。或者一个人儿对着路灯说说悄悄话,这时候,连天上的星星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10、黎明即将到来。黎明这汪最澄澈的湖水,必将充漫去夏夜的温凉和静谧。喧嚣和燥热这对孪生兄弟又会卷土重来,在人们嘈杂无奈的抱怨里,划破万亩荷塘做了一整夜的梦。

 

槐   河

“就是时光,高过众峰之巅冰封的雪。”一位阅读者说。

     曾经,你挣脱了缰绳一样展开旅途,将一些时光搬来,又将一些岁月掩埋,不息地流成奔腾的弦,等待有情人寥落的弹拨。

     曾经,我撒下一把把词语:诗歌、爱情、忧伤、福祉、酒……然后守护在秋天的左边,等候那些词语孵出一群群游鱼。甚至,作为痴情的守候者,我长成一座礁石,把眼睛扔还黑夜,用黑色的丑陋去烛照你处子的美丽。

    曾经,我是痴迷者、纯真者、狂乱者、情深者。你具体的时候,我是模糊的。你可以是航灯、紫贝、沙滩、涛声,而我,只是一场停止呓语和跳跃的梦境。透过月光,流水亲过,身陷其中的人,越陷越深。漂泊的心,漂到凋零。

     如今,河水早已干涸,美丽的传说是搁浅的舟楫,泊在我记忆的深处。没有青青的芦苇,没有啾啾的鸟鸣,曾经纯洁的记忆之蓝已幻化成难言的怅惘,只剩下一个最圣洁的词长久回荡。

    是谁洗涤尘世的水?漫长的河道空荡。那些暴露在晌午阳光下的流浪的河石抑或一粒沙,甚至远远近近的树,长久地怀念那微不足道的蝉鸣,干裂的河床在悠远的宁静中望眼欲穿,长成永远擦不掉的胎记。

     眼波流转中,闪烁不定的时光将风景拉变成岁月的书简。命运转动,推开月亮的第十二道门扉,昭示深度与广度,昭示千百年生灵的魂魄。

    即使一条干枯的河流,也仍然叫做河。即使永远不会再有水流过,我们仍然得记住。它是生命的源头,它运输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以前用水,现在用空气和风。那些吹过柳树杨树无名的树的声音,就是一大群浪花拥挤着向前的呼喊。而呼喊之上,是童年,是过往,是曾经芬芳过的芳草地,是我一生中永远的安魂曲。

 

人草同归

 

苍苍者天,茫茫者地,苍茫天地间,野草无处不在。

野草在唐代古诗词里是随处可见的。刘禹锡“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清”书草的高雅,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表草的朦胧,杜甫的“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歌草的恬淡,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颂草的顽强。

野草在文学家、植物学家眼里是随处可见的。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野地里蕴含着对这个世界的救赎。”布封在《自然史》中说,人类和其他自然万物平等共存,自然才能显得如此完美。赫尔曼•黑塞感性的说:“我希望自己就这样或躺或坐地融于自然之中,任手指间蔓生着草丛,发间绽放着阿尔卑斯玫瑰。”柳宗民的《杂草记》则将专业知识与人文关怀熔于一炉,展现野草的生命智慧,蕴藉野草的坚韧美好,洋溢着爱与尊重的生命礼赞。

野草在世间是随处可见的。无论是城市的寻常巷陌、街角公园,还是乡村的田野路边、树下屋檐,只要稍加留意,你总会瞥见野草的影子,有的挤挤挨挨成了一点气候,有的三五成群拉帮结派,也有的茕茕孑立形单影只。踏进城市公园的,仿佛就流淌了阳春白雪的血脉。融入村野的,也已然鼓荡了温婉乡愁的元素。一株草的声音,总是很不小心的遗失在风中,风从草间溜过,轻而易举就可以嗅到草的呼吸。不管哪一种味道,总会让人忆起含蓄往事,流年旧影。也不管它在哪个角落,这风中飘摇的绿火焰都会和你相视而笑,对影成痴。

庄稼饱人,野草饱畜。一株草的心胸可以很温暖,也可以很深情。一株草,虽然不会奔跑,但也会抵达它自由自在的灵魂天涯。上下五千年的悠远历史,延绵了亘古不变的真理。草和老百姓一个姓,也一个性,就是偏偏有的就不相信了自己的命运,要在这婆娑的世界里找寻生命存在的自信和自由。有的草不信斩草除根。你把庄稼地里的马齿苋连根拔了扔在田畦上,让炎炎的烈日足足暴晒上几天,眼瞅着近于干枯,看上去分明活不成了。转眼一阵雨落下来,砸在它奄奄一息的神经末梢,马齿苋疼醒,起死回生。所以说生活给你风霜,必是为你的梦想加一份厚重。有的草不想庸碌一生。你打一个眼花,它们已经飞檐走壁跑到屋脊上,哪怕一点土就可以安家落户。那些不怕粉身碎骨的,干脆在悬崖峭壁的罅隙里栖身,像怀揣着某种神圣的使命,长成让人叹为观止的风景。悬崖峭壁泯灭不了草的奔放,尊严和自由在绝境里逢生。这些草出身虽然卑微,但是灵魂并不安分,甚至高过了苍鹰的翅膀、候鸟的羽毛,追随着季节的风吹,倔强地展示生命的高远。有的草不甘孤寂平淡。大多长着三片叶子是白车轴草的基本特征,俗称三叶草。传说找到长有四片叶子白车轴的人会得到幸福,它于是通了人性,努力去打破惯例魔咒,于是偶尔人们也会发现四片、五片乃至六片叶子的白车轴。发现的人是否最终得到幸福不得而知,但那些殊异于同类的白车轴草却一下子仿佛有了特殊身份,变得鲜活而丰满起来。

野草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是与其他生灵心心相映、美美与共的。春了解草的羞。草们顶开初春的地皮时还是怯怯的,不敢一下子亮出自己的身家,草色遥看是朦朦胧胧、断断续续的,走近了却是害羞似的让你琢磨不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像邻家少女莞尔的酒窝,刚刚还甜甜的,一转眼像梦一样又迷离着不见了。雨清楚草的鲜。一场雨过去, 鸟儿在草窠里蹦跳着、追逐着,好像忘了自己会飞。草们变的热烈嘈杂,不管是草尖还是草籽,都张开小嘴吮吸自然的清甘。生在前面的草最热情,后面的似乎最清高,中间的可能不孤独……那些小家伙们会履行与惊蛰、雨水等节气的契约,在自然的护佑下由青涩逐渐走向成熟。羊懂得草的甜。它们不懂草在春风里的躁动,只在田边啃上一年冬天雪化过以后的败草。草作为春天的神经脉管,把贮存了一冬的糖分和律动随风递给羊的味蕾,让羊的嘴巴体会到汁水的甜,让羊思考草提炼过的时光以及自己的灵魂,它下巴上的胡须在风里飘动的更加哲学。土知道草的名。野蔷薇、车前子、蒲公英、狗尾巴……有的张扬,有的朴素,有的热烈,有的高冷。《圣经》上说人间有许多的无名氏,草亦是如此。没有谁能全部说出每一种草的名字。可是土地知道,因为它们是从泥土里走出的,一生都离不开泥土的基因图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依照天道循环,草有老幼长序,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该萌的时候萌,该鲜的时候鲜。惊蛰有惊蛰的模样,寒露有寒露的景象,什么时令就展示什么样的风情。恰如世道,谁也别争抢,谁也止不住。春天的草软绵绵、光滑滑的,有点像绸缎,有点像锦帛,湿润一点的,攥一把还会把你的手打湿。夏天的草就带了烈日的强悍和刚硬,也沾染了尘世的喧嚣和烟尘的颜色。到了秋天,草就显得颓废了许多,脸色蜡黄,腰也挺不直,东倒西歪的失去了生气。等到冬日即降,草们很快被一场雪收去,从而彻底淹没消弭,一场岁月里从青丝走到白头的故事成为过往。繁华落尽,返璞归真。

草在世间生,在世间死,生生死死,循环不息。仰头是天,俯身是地。孤木不成林,因草方为茵。一株草,就是苍茫天地交付给人间的一道谜题,再聪明的人恐怕也解答不出,多少株草才能长成一只羊?一株草做多少梦才能走完变成牛奶的历程、多少株草才能组成一片墨绿的草原离离?又需要多少株草,才能和山川河流、花鸟鱼虫一起,携手拼成一个灿烂无暇的春天?天空那么宽,土地那么大。每一株草走过的路径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要走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越是孤绝处、荒寒处、穷愁困厄处,越可见出悲喜和庄重,见出让生活值得过的电光火石。其实生活不需要有多坚强,只要心中有山河莽荡,地久天长,一切困苦的心境都将被救赎,一切徘徊的情绪都将被释放。

谦尊而光,卑不可逾。草从土里走出,人到死走进土。一个起点,一个终点,最后在土里融会贯通,衔接往复,握手言和。人是移动的草,草是静化的人。人与天地相应,与草木同归。草木有枯荣,如人之有生死,是为大同。草在人间奋争、亢进,不畏风雨摧残折磨,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人在草间观照自我,觅见、守护被世相遮掩了的内心,逆旅浊浪,一苇以航。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草们追求自己的幸福,一半是争,一半是随。争,是与困苦抗衡。随,是知止而后安。不管风吹雨打都在承受磨炼,无论顺境逆境都谦卑而勇敢。世事漫随流水,算了一梦浮生,那些斑斑驳驳的印记就是点点韵脚,那些踉踉跄跄的步伐就是片片诗情。明月犹在,草情寥远,驿路短憩后策马向前,奔向灵魂归途,一切都是生命赋予的因果。人生百味情最浓,草木铅华淡最真。一株草就是一片天地,一片草地就有一万颗心灵间的呼唤与呼应,投奔与收留、袒露与理解。什么是草的表白?什么是草的隐藏?什么是草的停顿?什么是草的奔流?弄懂了一株草,也许就弄懂了世间的道,道源于心,而归于尘。所以大地知道,但大地浩然间是一派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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