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只有唯一的一片云,白色的,很大,很重,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我站在这条永远没有人、没有车的道路中央,无所适从。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maria la gorda。古巴最西面的那个尖角。
“有班车去maria la gorda,够8个乘客就会开。”小镇上的女售票员摸着自己好几天没刮的胡子这样告诉我,一直使用虚拟语态。
“那,明天够8个人吗?”
“不知道。”
“后天呢?”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明天的事情都不知道,后天的事情简直就是个谜。于是我调用了仅存的词汇问她:“什么,知道, 8个人,有?”
“不知道。”她用一种“世界就是充满着未知”的哲学面孔回答我。
我蹲在车站门口,见人就问明天要不要去maria la gorda。为了争取到更多的人,我像一个旅游大使一样编造着这个未知的地方的一切可能美景。“知道吗,这个地方在古巴景点里排名第三,是全世界最好的潜水地,在那里,水深不到1米的地方就有成群的大——鲨鱼!”我尽可能地张开双臂,比画出世界上最大的鲨鱼尺寸。两个小时后,有个男人过来告诉我,他8天前开始凑这8个人,到今天,加上我,也就两个,他决定放弃,走人。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当我把小镇上唯一一个租车公司里租来的唯一一辆完整的小汽车停在乡间山路上的时候,雪茄田里的大叔比划着告诉我。在出发后的第二个岔路口,我就离开了笔直的正道,一路奔跑在这些起伏的山道上,用迷路表达对这个地方的敬意。
大地上除了小土路就是雪茄田。正是收割雪茄叶子的季节,男人用拇指大的圆月弯刀,只是抚摸了一下烟草的梗,就把巨大的烟叶收割下来。可惜的是它们永远不会像你意淫中那样遇上姑娘黝黑结实的大腿。大部分有着黝黑结实大腿的古巴姑娘仗着好身材行凶,在哈瓦那的街道上有另外的艳丽营生——当然,那也许是你没有告诉我的关于大腿的另外一种想象。
卷烟的都是些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他们是古巴星球人,一出生就皱纹满面。但烟叶连这些长满皱纹的大腿都不会遭遇到,它们遇到的只能是不起眼的小厂房里的小木板桌面,以及掌纹里都是污垢的手,被口水粘贴起来,然后穿上各种名牌标签衣裳,运到世界各地。他们说,像你我这样长着高温度巴掌的人应该去做面包师或者卷烟师,因为体温会造成某种微妙的发酵。所以其实我们可以在雪茄厂工作,雪茄厂会像对待那些工人那样,付给我们一些裸体雪茄作为酬劳,我们把这些没有身份的雪茄拿到田边卖掉,一盒也不过是一支COHIBA的钱。如果被国家烟草专卖局警察抓到,罚很多钱,坐很久牢,慢慢也变成古巴星球人,也有着硕大的鼻子和洞穿一切的眼神。
小车在雪茄田之间穿行,面前的镜头好像那部儿童公路电影《古巴万岁》。记得有一天我问你道路的尽头是什么,你说是另外一条道路……可难道道路的尽头不应该是墙吗?就像现在,我在古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世界的尽头──而我喜欢,并且情愿相信这个答案。
三个小时之内见到的唯一一个人是个士兵,守着一条朽得让人想一拳打断的护栏。士兵处在一种连见到坏人都开心的寂寞状态中,他欣喜地指着木头护栏背后,沿着海岸消失在密林里的一条乱石小路告诉我,一直一直走,过了《古巴万岁》里小男孩和小女孩要找的那个灯塔,看到唯一的一个旅社,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行走物语
maria la gorda也就是胖妞玛丽海滩。在古巴的最西边。交通不便,从rio de pinar的班车时有时无,最好的方式还是租车。手动挡无空调小轿车约80美金一天,油费另算。
自驾一路都是古巴的雪茄田园风光,但是走错路几率极高。正常3小时可到达。路况不错。
沿途不停会有要求搭顺风车的古巴当地人,是当地风俗,可以搭载一程,也权当活地图。他不会付你钱,但多数相当友好,安全。
该地由于地处偏僻,酒店少且贵。
这是古巴潜水最著名的地方,但是收费贵,设备残,性价比不高。一潜连设备约60美金,能见度15米左右。
雪茄田里有卖雪茄的,全部为非法出售。但雪茄的品质不低,也有好看的手工小木头盒子做包装,买回来送人不错,但交易的时候小心警察,会没收你的钱和货,卖家也有罚款甚至坐牢的危险。
最后的那点夕阳拼了命一样地血红着。拉丁美洲大陆开始向我展示它的魔幻本色。两旁的棕榈树妖异细长,只有我的胳膊那么粗,细长绵延到天上,顶着一小簇漆黑的树冠。它们数量巨大,如失散的蒲公英种子那样沿海岸生长。
前方几个斜屋顶果真就是世界尽头的唯一旅社。我问服务生车应该停在哪里,他迷惘地看了看四周巨大的空地,指了一下除了海洋以外的所有陆地。一个五十多岁男人过来接过手里的行李,默默地,一路帮我把箱子提到房间,他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我给他1块钱小费。
木头的一切,地板、墙壁、桌子。黄铜的风扇叶。陈旧的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又进来喧闹的两对美国夫妇。来自弗吉尼亚的丈夫们长着“我很笨”的眼睛,穿着海南的花衬衣和尽量体面的浅色休闲裤;他们的妻子一脸农妇潮红,欢天喜地的短卷发。服务生在吧台里卖力地擦杯子,搅拌机像被人吓了一跳似的响起来,厨房里飘出油烟。帮我提行李的男人腼腆地拿着一把比他还老的木吉他进来,站好。他温柔的声音从搅拌机的巨响背景中突围的那一霎把我打包好的情绪一下子扯开,散落得到处都是。他一直在安静地吟唱我听不懂的歌词,如一个先知,而我刚才像个愚蠢的游客那样,竟然给了他一块钱小费。
后来,蚊子散开,清晨到来。我挠着身上第387个蚊子包,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决定离开。沿着来路开回去,发现昨晚竟然从一片洪荒旷野之中穿过。那些粉身碎骨的岩石密布地平铺在海边的平原上,不及小腿的一半高,却因为漆黑的颜色和狰狞的形状而让人感觉如此压抑。珊瑚的灰白尸骸遍布岩石滩的缝隙,小孔,褶皱,花纹,这些精致而严谨的尸体拿在手上很轻很轻,轻得仿佛抽走了里面曾经有过的时间。
天上只有唯一的一片云,白色的,很大,很重,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把车停在这片阳光下的旷野里,我开始相信所有的尽头都有着可见的形状。岩石里长出一棵高大的仙人掌,结着两个艳黄色的饱满果实。我割下它们,自己吃一个,替你吃一个。很清甜,但是,应该如何对待失去了果肉的丰厚果皮?拿着一把小刀,一个果皮,带着一手的黏腻,我站在这条永远没有人、没有车的道路中央,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