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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作者:燕山樵叟

       二姐生于1940年,属龙,大我8岁。我8岁上学,那年她16岁。

解放初期,农村重男轻女,没有几个女孩子能上学读书,二姐倒也任命,为照看弟弟,无怨无悔。据说,她10岁那年,父母经不起老师的动员和她的抗争,曾允许她上过几天学,后来因为我的出生,母亲忙不过来,硬是把她从学校拽了回来。我成年之后,每逢提起这段伤心的往事,妈心里愧疚,姐心里坦然,我心怀感恩。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这个家,当家人不是父亲,不是母亲,而是二姐。大姐早年外嫁他乡。父亲身体欠佳,性格懦弱,撑不起这个家。就连哥哥这个身高1米8 的男子汉,也得听二姐的。倒不是因为她多强势,只是因为二姐为人正直,考虑事周全,办事干脆利索,全家都服气。

三年困难时期,二姐是村里的妇女队长,因为常年以糠菜果腹,双腿浮肿,但是她性格倔强,无论是春季挑水抗旱,夏收拔麦、扬场,样样农活都不让须眉。可就是同工不同酬:男劳力一天记10分,她一天只记8分,因为她是女人。

那年月农村缺吃少穿,吃了上顿愁下顿,二姐这个穷家难当啊!记得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听见妈和二姐争吵。妈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吃饱,好下地挣工分。姐说,那也不能把粮食一顿都吃了啊!我听明白了,原来是二姐埋怨妈做的粥太稠了。妈先给我和弟弟盛了一碗稠的,接下来同样给二姐一碗,她自己从锅上边憋了一碗稀的。小哥俩没心少肺,狼吞虎咽,吃了还要。二姐趁妈不备,悄悄地将自己那碗和妈调换一下位置,端起稀粥喝了起来,吵归吵,母女连心啊!

在无米下锅的岁月里,全家吃饭是重中之重,可怜老妈难为无米之炊。春天到了,草青了,山绿了,二姐带着我们小哥俩提着篮子挖野菜,趟着冰冷的河水捉鱼虾。日子过得艰难,但是,有妈在,二姐在,穷家充满温馨。

上世纪50年代末,村里来了一批北京下放干部,村干部动员我家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妈考虑到家里有该谈婚论嫁年龄的儿女,挤在一起不方便,便婉言拒绝。二姐知道后,说服了妈,全家五口人挤在西屋住,像迎接久别的亲戚一样把客人迎进宽绰的东屋。当时,公社领导有交代:这些人的身份不是上边的领导,而是犯了错误的改造对象,要提高警惕。刚开始,二姐警惕性还挺高,可是后来,发现这些人有文化,说话和气,待人礼貌,干活实在。时间长了,就和他(她)们处的非常融洽。他(她)们教二姐学文化,二姐教他(她)们干农活。那些身处逆境中的北京客人,在生活上、工作中得到了二姐的真诚帮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那年中秋节后的一天晚上,公社领导在村里召开批判会,批判对象是那个北京来的,拒绝改造的顽固分子,其行为是吃饭时,竟敢剥去白薯的表皮,给群众造成不良影响。批判会上发言者寥寥,领导点名让二姐带头,二姐对那个被批判的人印象还不错,她本来对这个会就有看法,于是,她说,“一张白薯皮,就像一张窗户纸厚,吃下去解渴,解饿?别说是这些北京人,就连我们这些老百姓,谁还连皮吃白薯啊?”批判会不欢而散。从此,二姐的妇女队长被免了。

后来,这些北京人都陆续回京了。每到大秋,二姐将家里收获的大蒜、蔬菜干等土特产一包包缝好,让我写上地址寄走。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带着眼睛,说话时面带微笑和二姐像亲姐妹似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英语组姜桂侬老大姐,直到二姐出嫁后,她们才中断了联系。

后来,二姐也向大姐一样,外嫁到邻村,我也当兵离开了家。

在我当兵的那些年,最让我挂念的除了年迈的老妈外,就是两个姐姐。逢年过节,第一个催我回家的总是二姐;每逢秋收,第一个给我寄来家乡土特产的也是二姐。她知道我小时候嘴馋,每逢回家探亲,她的记忆好像还停留在当年挨饿的岁月里,怕我吃不好,总是变着方的给我做好吃的,炸香椿,蒸年糕,炒花生,炒栗子……在离家的日子里,有姐姐惦着,想着,心里总有暖融融的幸福感。

2014年初冬,外甥女来电,说妈想舅舅了。我这才想起来,由于忙些杂事,又有半年多没联系了。打开手机视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卧在床上,面目枯槁的老太太,从她熟悉的声音里,我才辨别出那是我想念的姐姐,顿时眼泪模糊了视线,我哭着问,你这是怎么了?二姐断断续续地说,得了个小毛病,不要紧。接下来外甥女告诉我,妈胰腺炎,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我预感大事不好,就说,二姐,你等着,明天我就到家。挂断电话,我几乎整夜未眠,脑子里都是不祥之兆。

第二天,带着老伴,孩子开车赶到姐家。据外甥说,此前一直以为是糖尿病,没当回事,到医院诊断为胰腺癌晚期。我知道,这种病到这份,是不可能再有转机了。二姐侧身躺在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握着我的手说,我可能快不行了,孩子们都瞒着我,说是糖尿病并发症,最后再看你一眼吧,咽气时就别跑了,你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多保重吧。我安慰姐说,你的胰腺出了毛病,正准备联系大医院呢。姐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死我不怕,该享的福都享了,该受的罪也都受了,孩子都大了,我这回也该走了。中午,二姐勉强吃了几口饭,听说我要去农村看望年过八旬,身体多病的大姐,她从病床上挣扎起来,坚持一起去。我劝她在家休息,她说,这是最后机会了,姐俩告个别吧。

姐俩见面后,抱头痛哭。我知道这是老姐俩生死离别的时刻,没有更多的安慰,让她们痛痛快快哭一场吧。临别,二姐还不忘劝告大姐,你没大毛病,好好养着吧。当晚,二姐让外甥们给我打点好路上必备物品,要我立即动身回家。我不忍心告别重病的姐姐,想住下来陪姐姐,叙叙旧。姐生气了,说,我暂时还死不了,赶紧走。我知道姐的脾气,无奈与姐洒泪告别。

回家后,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周,我又再次打电话询问二姐的病情,外甥告知,二姐早已入土为安。他告诉我,妈生前交代了三件事:一是死时暂不通知舅,怕他承受不了。二是咽气之前,搬出楼房,到原来平房下葬,别惊吓着孙子。三是不再浪费钱财看病,顺其自然。我们都照办了。我说,二姐啊,你为何啥事都替别人想的这般精细,唯独忽略了自己的健康啊!

二姐走后,我在微信圈里见到了她的外孙女婷婷发的一篇怀念姥姥的悼文:……姥姥下葬那天,大家商量好,不惊动老家的乡亲们。可是,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现场聚集了上百乡亲,几乎全村的人都到了。我在乡亲们坟前跪地哭诉中,感知到姥姥的善良和她在乡亲们心里的地位。知恩感怀的邻里们,没忘记在当年日子困难时,姥姥的慷慨周济;没忘记后来姥姥举家搬迁到市里时,姥姥家就是他们打尖的饭店,夜不能归时的旅馆……

二姐去世已经四年了,多少次梦里姐弟相逢,二姐还是那句:回家看看吧,你不想我,我想你啊!

2018年初冬   燕山樵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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