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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老调的广亮
作者:刘亚荣
         引语:这世间总有些事情,不摘是个结;摘了,留个疤。

        
       广亮这个名字在村里消失了快三十年,他离开人世也这么久了,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孩子中,没有一个带“广”和“亮”字的,怕沾了他的晦气。
       读小学的时候,村子里成立了一个老调剧团,三叔在里面当琴师,我自己十分喜欢戏剧,每天放学,都会留在剧团的院子里呆很久。夜幕笼盖村子的时候,总会响起广亮娘的声音“广亮!回家吃饭来……”
广亮喜欢唱戏,家里穷,辍学的广亮学不起,他看。
       他起得比鸟还早,为了打猪草。他睡得比狗还晚,为了帮他娘刮柳条根,打麻绳,不能耽误哥哥们编簸箕,卖钱,要换粮食,还要给他爹看病。广亮拼命地干活,挤出时间看剧团的师傅教戏。
      不知道剧团的师傅怎么发现了广亮是棵唱戏的苗子,别的孩子学戏,一个月要交两元钱的学费,还要交老师一些粮食,广亮不用交学费,可以免费学戏。剧团的师傅照顾他,觉得他是唱老调的好苗子。
      当时剧团设在旧学校里,我是毕业班的学生,因为即将毕业,整个五年级也留在了旧学校中,我们在西头,剧团在东头。读书声和高亢的老调在村子上空交响。晨起和傍晚,广亮和剧团的孩子们一起吊嗓子,翻跟斗,舞枪弄棒……剧团的师傅对广亮赞不绝口,一把黑纸扇忽闪着,大声地指点别的孩子们,都跟着广亮学,都跟着广亮学。
       “广亮是棵好苗子。”师傅总是不离口。
过年的时候,剧团开戏了。
       “锵切……锵切……锵切锵切……广亮跨马,握枪,手抚雉鸡翎,踢腿,亮相,白色的盔甲,厚底的靴子,背后的小旗带着风声,活脱脱一个古代的白袍小将,一个威风凛凛的大英雄。台下的乡亲们交口称赞,真是棵好苗子,咱村的剧团要火了。白衣的高宠挑滑车,黑脸的包公坐开封,《寇准背靴》中正气凛然的老生,广亮个个拿得起放得下。
       我的脸上似乎也有些光彩,广亮管我叫姑,虽然他比我大两岁。
       村中的日子,因了剧团变得有滋有味,村外的潴龙河,因为老调,变得清澈。
五月的麦梢黄了,潴龙河涨了水。大柳树下,广亮长成了一个肩膀宽宽的青年,白净净的脸上,常常淌满汗水。年节时,外村的人,指名点广亮的戏。没有广亮开不了戏,他不上,这戏还有啥看头。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七八岁。
张老师常常和剧团的师傅交流几句,广亮家穷,这孩子上学也是个好料子。没想到戏也唱得这么好。天生的,唱戏的料。嗯,广亮是领操员,每次课间做广播体操他都站在队伍前,面对全校同学干净利索完成全套动作。二三年级时,游行,总是领着我们喊口号的,也是广亮,他的嗓子宽厚,嗓门大。
        
       广亮家太穷,三个哥哥,只有大哥成家。二哥很大了,还没媳妇。广亮的娘,倒是爱说笑,我喊她嫂子。广亮的爹是个药篓子,两个锁骨窝深得能盛下一碗水,他喘息的声音,盖过做饭的风箱。广亮爹常年吃药,打草编簸箕挣下有数的几个钱,买药还不够。三间破房,三个小子。多子多福,那是别人家。
       广亮家人都很勤快,哥儿几个长得一表人才,因为太穷,媒人不登他家门,连喜鹊也不往他家的杨树上落。广亮娘敞亮,总是笑眯眯的,不知愁的样子,说,这喜鹊也嫌贫爱富呢。等俺广亮学成了,看媒人们不踢破俺家的老门。
不知什么变故,广亮不能再学戏了。广亮爹去世,拖下了饥荒吧,也许是!广亮家人觉得唱戏也改不了啥,照样穷,照样叮叮当当。或者,是广亮自己坚持不学了,饭都吃不饱,唱戏有啥用。

      听说,剧团的师傅再三挽留。甚至免收广亮的口粮。
      广亮离开剧团那天,老天也怜惜地闭上眼,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院西头的张老师抬头看看,叹息一声。东头的剧团师傅,摇了摇头,回屋了。闪电携着雨,往地上泼。广亮消失在雨幕中。
广亮走了,剧团的戏码稀松下来。师傅教得也有气无力,黑色的纸扇,常常被师傅合起来,点着学戏孩子不规范的动作,打开扇子,又合上,叹息一声:“唉……如果广亮在……”接着,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又来了几个唱功和武功都不错的学生,剧团又坚持了几年。
      我考上了初中,再也没见过广亮。
     
       85年,我在县医院实习。
       外科总是很忙碌,疮痈,阑尾炎、子宫肌瘤的病人,手术排得很满,有时候会有组织地来一批做绝育的母亲。忙时,我帮着输液,换液体,观察,闲下来,就赶紧做棉球,做纱布辅料,那时候,这些手术用的东西都要送到手术室用小高压锅消毒。每天做得棉球和辅料堆满桌面。
       一天夜半,来了个病人。听家属口音,是我们河对岸村子的人。
       这个人没有一丝血色,她的血染红了一个淡粉色的被子。静脉切开,给液,打通了四个输液通道。红色的血浆,无色的营养液,都没能留这个人在世上。她像大柳树的一片绿叶子,没来得及变黄,在医院病床旋了一下,骤然坠地。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逝去的人,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
       第二天的8点,交接班。科主任的声音很近,又很远。长长的抢救经过……一个人死了,被人杀死的,我的心里只有这句话。
       下午,闲下来。继续做辅料,那个女人用完了云堆一样大的药棉,走了。我们要补上这些白色的,本该救命的,要装满瓶瓶罐罐的,被酒精和碘酒浸泡的棉球。护士姐姐们惋惜着一个人的生命。杀人是一件不大可能遇到的事。她们问我,广亮是你们村的,认识吧?
       广亮!我认识啊,我们是一家子呢。
他杀人了。昨晚那个女人,差点是他未来的丈母娘。
        我的脑子,不像是我自己的。我不知道我的脸色。我拼命地,还原,拼接。广亮的模样,清晰,又模糊。他怎么会杀人?为什么要杀自己未来的丈母娘?多仁义个孩子,学校的张老师喜欢他。剧团的师傅也喜欢他。村里人都喜欢他呀。
我盼着那个女人没死,广亮能得救。
      ……
      回家问娘,广亮的事。娘说,广亮这孩子,可惜了。他不学戏了,跟着河北陈村的人一起到外地卖毛衣。常常照顾同去的姑娘。好上了。长得好,人勤快,得了未来丈母娘的欢心。可,广亮这几年攒的钱,都帮家里还了账。拿不出彩礼来。那个还不算老的丈母娘硬要姑娘嫁给一个有俩钱儿的人家……
       
       在县城工作的时候,每次来回都要经过潴龙河大桥,桥西头,是一片开阔的沙地——枪毙人的地方。每年秋后,这里的沙地会摊上一片血迹。广亮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这里。如今,这儿种上了高粱。三十年,这块地,该收获了多少高粱啊!
今年春节,天异常的暖和。突然想到河边走走。小侄女陪着。站在潴龙河大堤,那些繁茂的老柳树,那些刷拉拉响的大杨树,早没了。大堤上用以防洪水的土牛,也没了。潴龙河断溜儿了。正读高中的小侄女,没见过这条河的水。
       我没对侄女说广亮。告诉她,三十年前,这里都是大树,很漂亮的大柳树,多得数不过来。冬天,树上结满树挂,银色的世界,就是成语说的“玉树琼枝”。小侄女一脸憧憬。夏天,树下有很多学戏的孩子,有时候会穿着五彩的练功服。她们的嗓子,赛过树上的百灵。
        我看着远处,有一两个年久的坟堆,坟边站着一棵不太成型的槐树,低低的枝桠,乱乱的,挑着两个老鸹窝。黑眉黑脸的老鸹,在枝头聒噪着。太阳明晃晃挂在树顶的天空,却似乎照不到我站的地方。突然觉得很冷。
        河滩,没有闲地了。干枯的麻山药藤盘成的堆,散乱的堆在地里。更多的棒子杆站在地里,风吹过来,怪怪地响着。往南十里,就是广亮离世的地方。三十年,一个肉身早化成了沙吧?我不愿想起广亮。村子的人也都把他忘了吧。
进村,看到了广亮的三哥,领着他的孙子,让孙子喊我姑奶奶。广亮活着,兴许也该有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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