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后期,北方农村的伙食仍然比较简单,晚饭多是稀饭、干粮和自家淹制的老咸菜。生产队的土地已经按人口分配给各家各户,由于当时的村民思想比较保守,除了认真种好几亩责任田以外,并没有考虑做什么生意,更不会进城去打工,这就使村民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
空闲下来的村民喜欢聚在一起闲聊天 ,尤其是吃晚饭的时候,几乎男女老少都会端着饭碗跑到胡同里来,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叨唠一些家长里短。或是谈论东家姑娘今天收了彩礼,婆家送来的缎子被面一角有些残次;或是谈论西家小子今天跟临村一位姑娘定了亲,那姑娘就是胡同口李老二老婆的侄女;或者谈论村南赵小六的老婆跟看机井的王拐子私情暴露,被赵小六打伤的王拐子明天该出院了……小村隐藏不住任何秘密,假如老王头在自家院内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而这几个喷嚏又稍微与往日的那些喷嚏有少许的不同,那么,半个小时之内,这个消息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小村的大街小巷传好几个来回。更会有好事者猜测老王头肯定生了什么严重疾病,很快,有人碰见王家孩子会大声叫喊:尽快给你老子瞧病呀……小村的村民没有任何隐私,假如谁想特意向乡亲们隐瞒什么的话,一定会被大家误解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会被大家所不齿的。
小村不允许任何人隐藏秘密,在那个年代,这似乎是小村人必须遵守的一种生活准则。
初秋的一个傍晚,李立站在胡同中间连续高喊三遍:“各家去村东修机井的劳力一时回不来,家里的人先吃吧!”
地虽然分给了各户,机井却还是公用的,机井一旦出问题,每家都必须出一个劳力参加修理。
修机井的人不能按时回家吃晚饭,于是,在胡同里吃饭的人就少了不少,只有张大爷、几个十几岁的男孩、两个妇女另外就是李立。李立下午也去修机井了,回来站在胡同喊过几嗓子以后,就留在家里吃饭了。
因为人少,胡同里没有以往热闹,起码少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打情骂俏。在座的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意识流似的瞎聊,正当他们聊得高兴的时候,突然,一个男孩大声喊:“海亮来了!老‘少’来了!”
胡同里原来蹲着吃饭的人立即站起来,原来站着吃饭的人也急忙站直并且把后背紧紧地贴在后面的墙上,大家都怕海亮的柴禾挂到自己。众人齐刷刷地扭头向胡同的北口望过去,只见一个弯成九十度背着一大捆柴禾的人蹒跚着向他们走来,越来越近……
“海亮来了!老‘少’来了!”几个男孩一起喊叫。
“娘的,不想活了?”海亮一边骂一边“啪”得一声把背上的柴禾扔在吃饭人的中间,地上的尘土随即飞扬起来,周围的人一边骂一边赶紧护住自己的饭碗。
“混蛋!没看大伙儿在吃饭?”
“不讲卫生的家伙!”
……
“不能早回来一会儿?每次非等大伙儿吃饭的时候背堆烂柴禾回来,说你多少次了?猪转得?记吃不记打!”张大爷大声叱呵海亮。
“下次一定早回来,争取赶在大伙儿吃饭前。”海亮一面说话一面把原来与地面平行的上半身直立起来。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出生的海亮个头大约一米六五左右,人黄瘦黄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满脸的皱纹堆积如山,如果他一笑,脸上的皱褶没有一条能够展开。
“海亮站直了!海亮站直了!”几个端着饭碗的男孩跳着喊。
海亮伸个懒腰,突然“嚯”得一声又让上半身与大地平行。
“海亮,如果明儿天气好,把被褥抱出来晒晒,睡觉的地方太潮,你的背能不驼?”因子娘诚恳地说。
“他肯抱出来晒才怪呢,怕晒‘少’什么东西!”李立故意把‘少’字拉得很长很长。
“你也成吃屎孩子了?咋不知道尊重人家长辈?”海亮又一次用力直起上半身,怒视着李立。
“还有学问呢,都什么年代了,堂堂正正的人哪个没名没姓?如今,国家总理的名字人人都能喊,就你老娘的名字别人提不得?”李立随手拍一下身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告诉海亮,你娘叫什么!”
“胡爱兰!”男孩立即把头高高仰起,响亮地回答。
“看,儿子喊我名字,我身上也没掉下半两肉!”胡爱兰对海亮说。
“哎呀呀,反了反了,什么世道?儿子竟然能直呼母亲大人的名字!”海亮一脸的痛苦,一面说话一面把上半身直立起来,很快,“嚯”得一声又让上半身与大地平行。
“别逗他了,自从他过继到舅舅家,我跟他一块长大,她一直把舅舅舅妈当亲爹娘看待,舅妈的名字有两个字,一个字偏,几乎用不到,另一个就是咱们离不开的‘少’字,海亮几十年自己不用它不说,还不允许别人当他面讲,这是他的一片孝心!”年纪和海亮相仿的张大爷说。
“读书人,最起码的事情都做不到,还能干什么?”海亮余怒未消。
小村今天没有新闻,大伙儿正愁没什么可聊的、可取笑的,在胡同里,海亮又一次成为大家的开心果,如果有更新鲜或者更刺激的故事,一身气味的海亮早被大伙儿哄走了。
因为空闲,因为无聊,没有刺激也得设法找一点儿刺激,这是小村村民的习惯。
李立首先问:“日本人进来以前,村南水坑边儿住着的刘老四是不是你家的长工?”
一听李立这样问,海亮感觉如了愿,他用破旧而且多年一直不曾洗过又补了好多补丁现在连补丁都已经全部变成黑色的上衣衣襟擦把脸,然后“嘿嘿”一笑,说:“村南刘老四比较干净,当年,他在我家负责切菜、烧火、往田里送饭。”
“农忙的时候你不是也要下地?”胡爱兰问。
“农忙的时候,我不去学堂,回家给父母搭把手,田里的农活儿我都干得来。”海亮很自豪。
“你还跟长工一块在田里吃饭呢。”因子娘说。
“天不亮我领长工们一块出工,早起和中午两顿饭在田里吃。刘老四负责送饭,他挑一副扁担,担子的一头挑汤一头挑干粮。”海亮仍然不知道是陷阱,很高兴地说。
“是不是刘老四担子前边挑的你吃,后边挑的,饿死你都不吃?”一个男孩问。
由于海亮的故事不知道已经被他重复过多少遍,所以,胡同里的孩子们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问海亮什么样的问题。
海亮一听大家对他的故事再一次产生兴趣,顿时,眼中发出喜悦的光芒,他赶紧找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旁边的人赶紧移得离他稍微远一些。
“如果刘老四在半道放臭屁,扁担后边薰臭的东西咋吃?”海亮眯着眼睛说。
“开始咋样后来又咋样?”李立问
“开始,扁担前边是汤是干粮不一定,后来,在担子前边的总是稀汤,这样,我一天两顿在地里喝稀汤,晚上回家才能吃到干粮。一天,我饿昏在地头,父亲狠狠痛骂刘老四一顿,以后,刘老四再不敢把挑着干粮的那头放在身后。早起出门,母亲让我带上一壶水,这样,一天有水喝有干粮吃再不会饿昏。”海亮对往事记忆清晰,谈起往事显得十分快乐。
“我们听刘老四说送饭的路上他总是把扁担的前后来回颠倒,你最后看到前边的干粮筐其实也在他身后呆过,而且,他真正有臭屁要放的时候总是故意把屁股对准干粮筐。”刚从家里出来,年龄大约十七八岁正读高中的男学生王波大声说。
海亮的眉毛扬了扬,身体似乎抽搐一下,他一声不吭,一脸的茫然,谁都猜不透这个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后来,父亲大人为什么不让你去学堂了?”按照老规矩,李立接着问。
“看《西游记》入了迷,一天,我夹着两个簸箕想从李秀才家的瓦房顶上飞下去,父亲害怕,找来姑父一合计,俩人都认为我书读的越多越有可能成为废人,所以,不许我再去学堂。”海亮不好意思慢慢地说。
“姑父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该知道吧?你舅妈不能生养,固村现在还有你两个哥哥呢。”因子娘说。
“谁养我谁就是我的父母!和姑父、姑母、表哥们最后一次交往好像是83年吧,以后,再不记得跟他们有过来往。”海亮依旧慢条斯理地说。
“胡说!前年你大表嫂还让她儿媳妇给你送肉包子来了,你没吃?”张大爷大声问。
“我才不吃呢,肉包子有可能是她家媳妇蒸得,和面的手说不定刚替小孩擦过腚呢!那些个肉包子全让我喂三宝家的猪了。三宝媳妇也经常给我包子吃,我能吃她的?她每天不定给小孩擦几次腚!”海亮这时说话可是一本正经的。
两个妇女大笑。
“什么世道?女人们不仅跑出来吃饭,还在胡同里露着白牙大笑,受不了了,你们这些大脚丫丑女人!”海亮盯着正笑他的两个妇女,愤愤不平。
“你喜欢小脚女人,要不,咋会用砖头砍人家老聋的头?”胡爱兰问。
“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没有味道的女人,一个娘生的,妻姐竟是那般伊人。”海亮陶醉了,又一次走进那段美好的回忆之中……
眯着眼睛陷入沉思中的海亮想着美丽的妻姐,嘴里立即念念有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旁边人看见海亮已经陶醉,一时没有人再问话,这时,海亮又自言自语低声念道:“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
“就因为姨姐脚小,你才会喜欢她?”因子娘突然问。
“姐姐玲珑,妹妹粗糙,妻姐她……”海亮无数次在这里停顿,人们都知道这时应该多给他留些时间,下一个问题不能急着提出来。
有时,人们长时间不忍心问下一个问题,沉思了很久的海亮会自己接着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呀!学堂不去了,不久,父亲病了,母亲说治不好算了,可我不能不孝呀。因为给父亲治病,地几乎买光,父亲的病却没有医好,不久,母亲也病了,这样,为给两位老人治病办丧事,家里的地全成了别人的,哎!”
“不是还留下两亩?你二大爷无论咋样都不许你卖最后两亩地,还跑去砸要买你地的杨三家的锅呢。”因子娘说。
“就是现在村东又分给我的那一亩六分薄地。”
“我们每人合一亩地,为什么独独多给你六分?”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喊。
还没等海亮回答,张大爷说:“别问他这个,我们比他更清楚,公家照顾他呗,他还不用交公粮呢,咱们不交试试?”
“再后来就是日本人来了,对吗?”李立问。
“对,日本人让我们帮忙修炮楼、修马路。”海亮又来了精神。
“你帮日本人修刘村北面那条大马路,他们真给你发工资?”王波问海亮。
“每天都给现钱!地几乎卖光了,我就指望那些工钱娶媳妇了。”海亮显得很无奈。
“我跟他一块帮日本人修路,我一分钱没见到不说,几乎天天挨打,可他总说日本人每天给他发工资。”和海亮同龄的张大爷说。
“海亮有文化,不是说日本人有时叫他过去背诗词吗?日本人从他那里学点儿诗词什么的,说不定一高兴真给他发工资呢。”李立猜测。
“现在,我要是说日本人根本不给修路的人发工资,他又要跟我抬杠了。”张大爷小声说。
“顺着他说吧,他说有工资就算有工资!”李立对张大爷说完又回头问海亮,“后来,二大娘不是帮着你娶了老聋?”
“二大娘坑苦我了,二大娘是二大爷的媳妇,就是现在跟我住一个院的三宝他奶奶。老人家去相的亲,回来说:我看那丫头能吃苦,如果进门再给你生个一男半女,你在地下的父母和固村的姑母姑父就放心了。我听了她的话,把老聋娶进了门,可是,等进洞房时,一瞧,奶奶的,吓人呀,锅盖脸,黄头发,大脚丫,一个既丑又笨的女人!”海亮摇头摆手。
“其实,就是一个能干粗活儿的丫头,没裹过脚,脚大。海亮自小跟常人不同,老聋跟他生活三年,够苦的。”张大爷说。
“老聋真不能生育?”王波故意问。
“一边去!这是你们小孩家问的?”两个妇女一起叱呵王波。
这时,海亮小声说:“那么粗糙的女人,谁敢动她?”
李立立即神秘地问:“到底动过没有?不是没动过人家吧?你根本没动过人家,咋能埋怨人家不生养?”
海亮瞪圆眼睛看着李立,大声叱呵:“读过书的人,床第之间的事情也能在大街上说?”
一片笑声过后,张大爷说:“老聋再嫁到屯庄后,可是生了两男两女的。”
“奇怪,那么粗笨的女人也有人愿意要?”确实,海亮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老聋竟然能够顺利再嫁。
“人家真的再嫁了,你呢,真真没有再娶!”因子娘说。
“不是我娶不上媳妇,是我除了妻姐外再看不上别的女人。”海亮生气了,嗓门提高,接着喊,“男子汉,宁缺毋滥!本想打跑老聋换妻姐,我看妻姐第一眼就喜欢上她,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提到妻姐,海亮立即精神抖擞,满面生光。
“第一次见到妻姐是去她家帮忙推磨?”王波问。
“妻姐命苦,进婆家门不久就死了丈夫,接着,丈夫的哥哥和嫂子也相继过世,给她留下一个不到三岁的侄子和八亩水浇地。我第一次去她家,侄子小狗子正坐在院子中央的小凳上端着小木碗喝粥,妻姐在院里推磨,我赶紧上去帮忙,她立马回屋洗手和面擀面条卧鸡蛋给我吃。那面条擀得,老聋脱了鞋或者再转生100次都做不成。”
海亮眯着眼睛,仿佛又一次看到一碗放在方桌上冒着热气的面条,隐隐约约,还看到娇小的妻姐站在桌子旁边,正微笑着看着他……
不知道一生中,海亮能多少次回忆起那碗卧了鸡蛋的面条,但是,可以肯定,每一次的回忆都能给他带来无比的快乐。
“后来,妻姐家的农活儿不都是你帮忙的?”因子娘问。
“是呀,一个女人带一个小孩,八亩水浇地,不帮行吗?”海亮几乎闭着眼睛说,“妻姐的三寸金莲精美无比,走路那个美呀,真是,娇娇柔柔满身都是女人味,再看看现在满街的大脚女人,要多粗糙有多粗糙!”
两个妇女又一次大笑。
“你们看看,这些女人家端着饭碗坐在胡同里露着白牙大笑,成何体统?”海亮睁开眼,不屑地说。
“从啥时候起,生了娶妻姐的念头?”张大爷问。
“我们是一见钟情!”海亮斩钉截铁地说。
海亮刚说完,王波立即问:“妻姐对你有那个意思吗?不会只是你单相思吧?”
“一边去!小小年纪咋知道问这个?”两个妇女又一次叱呵王波。
王波很不服气,生气地说:“老帽,我都读高中了,这样的事情能不懂?要是在旧社会,我该是俩孩子的爹了!”
张大爷赶紧说:“这孩子说的对,当年,胡同口的刘顺发,十二虚岁娶亲,十五虚岁当爹。”
见有人支持,王波接着又对海亮说:“我总觉得妻姐对你没那意思,仅仅是你单相思罢了。”
“不对!当年,每次在妻姐家干完活儿,她正好把饭做好。冒着热气的碗放在桌上,脸盆里的水也总是不冷不热的。我洗手的时候,她拿一块白毛巾站在旁边等着,我一洗完手,她立即把毛巾递过来。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陪我说话,这时候,小狗子总是在院里自己玩耍,这孩子安静懂事,从来不影响大人们说话。”海亮慢慢地向大家描述那段让他百讲不厌的往事,大家也都安安静静地听海亮讲述他们已经听过无数次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每次,都有人在心中问自己:咋样的一个女人?她竟能让海亮失去理智动了杀妻的念头,又使后来的海亮选择用回忆打发茫茫的岁月。
李立转过头低声问张大爷:“妻姐确实漂亮?”
张大爷说:“妻姐住在西边二里的上村,人小巧,脚更小,那个年代,评价女人不就是看脚大脚小?”
这时的海亮已经完全忘记身旁的其他人,他又一次回忆起当初妻姐第一次抚摸他手时的情景。一天,吃中午饭前,妻姐趁着递给海亮毛巾的时候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一双无骨的小手在海亮手背上慢慢搓揉,顿时,海亮觉得全身像过了电一般的酥麻,热血似乎全涌向头顶,就在他快把持不住时,妻姐突然放了手,低声说:“让一个读书人做这么粗笨的活儿,难为你了。”
海亮感觉自己得到了某种鼓励,想伸出双臂抱住妻姐,却见她已经转过身去,可是,海亮仍想从后边抱住她,却听背对着他的妻姐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不行呀,咱们得替我家二丫想想。”
海亮见妻姐已经把自己的心思看透,鼓起勇气勇敢地跨前一步,一把把妻姐拦在怀里,妻姐在他的怀里挣扎着转过身,然后,埋下头靠在他的胸前嘤嘤地哭起来,这时,海亮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用力紧紧地搂住怀里娇小的女人……
从此,海亮和妻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妻姐除了跟海亮拉些家常以外,还不断把自己心中的苦闷慢言细语地告诉海亮。以后不久,海亮发现妻姐的脸逐渐红润起来,人也比以往丰满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海亮觉得自己一看到妻姐就冲动,几次,他试图把两人的关系再往前推进一步,但是,妻姐总能紧紧地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关键时刻她总会说“咱们得替我家二丫想想”。
海亮心里万分着急,但是,他不敢勉强妻姐,怕她翻脸,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强求,会把事情搞砸,妻姐可能再不许他登门,那等于要了海亮的命。于是,海亮暗暗警告自己:务必克制,耐心等待,起码,现在想见她的时候就能看到她,看着她吃着她做的饭菜,不也是一种享受?
海亮以为迟迟早早妻姐会被他征服,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种等待竟然是遥遥无期……
一个小男孩站在海亮身后用一根软草棍轻轻向海亮的耳朵里捅去,海亮吓一跳,赶紧用手把草棍推开,大声喊“一边去!”,小男孩嬉笑着走开。
“后来,你老丈人不是不许你再去妻姐家了?”因子娘问。
海亮抬起头,眼睛看着远方,半天才说:“老聋说我做梦老喊妻姐,次数多了,她一生气就告诉给了老丈人,老丈人跑过来大声训斥我,还说妻姐家的活儿再不用我去帮忙。不去帮忙,就见不到妻姐,那还不憋死我?我偷偷背着老聋去找妻姐,没想到妻姐一见我就哭了,她哭我也跟着哭,好心酸!我觉得老聋成了我和妻姐之间的障碍,非除掉她不可。想了好久好久,终于,一天晚上,看老聋睡着,就拿起一块砖头闭着眼睛对着她的脑袋猛砸下去,听老聋哼了一声没了动静,一睁眼看见她满头满脸都是血。当时,以为她死了,读书人能不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心想:老聋死了,别说娶妻姐,恐怕连命都得赔给老聋,于是,就连夜跑了。”
这时,海亮的脸有些扭曲,眼睛也变得红红的。
“真以为她死了?”一个男孩子问。
“真以为死了,心想:完了,完了,别说娶妻姐,自己的命都不保了。不敢停,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看见一片油菜花,金黄金黄的,也饿了,就躺到油菜地里吃油菜花和叶,有点儿力气以后用手刨菜根吃。”这时,胡同里除了海亮在说话,别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端着空饭碗的人们在听海亮讲那段大伙已经听了无数次的爱情故事,可是,只要没有更新鲜更刺激的故事,人们就会设法让海亮一遍又一遍地讲起它。
“后来,三宝爹在油菜地里找到了你。”李立问。
“心想:不跑,等人来抓吧。躺在油菜地里睡,睡得那个痛快呀,估计睡了三天三夜。”
“是第四天被三宝爹带人绑回来的。”张大爷说。
海亮连忙点头,接着说:“三宝爹是我堂哥,二大娘的儿子,他带人在油菜地里用绳子捆住我,还小声在我耳边说:算你命大,弟妹没有死。”
“你老丈人把老聋领走了,还把你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张大爷问。
“老丈人和二大娘私下做了了断,三宝爹买了我的房子和地,我回来后,三宝爹又给回去我两间房和那一亩六分地。”海亮沮丧地说。
“以后你去找过妻姐吗?”王波问。
“去过,一天深夜,我跳墙头进了院,使劲儿敲窗户,妻姐隔着窗户说:‘知道是你,赶紧走吧,让别人看见,我就没法儿活了。以后,我再不指望别人,就指望小狗子了。’我再敲窗户,她在里面说,‘你如果不走,我死给你看!’听她这么说,知道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海亮既痛苦又无奈地说。
“后来,再没见过一面?”胡爱兰问。
“别的农活妻姐找人帮忙,只有收棉花的时候她才跟大家一块下地,以后,每年秋天,我都跑去远远看她收棉花。”海亮叹口气以后又摇了摇头,接着说,“可是,只能远远地看个模糊的影子,不能说话。曾指望朝朝夕夕一起生活呢,谁知道打跑老聋以后,竟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再后来,世道完全改变,地归了公家,她不用再出门摘棉花,更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你不是夜里又跳墙头进过妻姐家一次?”李立问。
这时,海亮不再接话,目光突然变得冷漠。
“人家还放狗咬了你。”王波说,“去的不是时候,正好赶上小狗子从部队回家探亲。”
海亮仍然不说话。
“第二天,小狗子还来咱村找过你,对吧?”因子娘问。
海亮还是不说话。
“小狗子是志愿兵,最后,把婶子媳妇一起带走了。”张大爷说。
“83年妻姐跟小狗子去大庆定居,84年小狗子办什么证明回来一次。”海亮终于再次讲话,他对往事发生的年代记忆得十分准确。
“那次,小狗子还来咱村看你,还给你带来一个大包裹。”因子娘说。
“是。”海亮点头,这时,他的目光中有了一丝的亮光。
胡爱兰说:“肯定是妻姐让小狗子送给你的,包裹里都装些什么?”
海亮从来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到这时,他觉得再说话已经没什么意思,就默默地站立起来,准备背起柴禾走人,可是,几个十几岁的男孩一起用脚把他的柴禾踩住,使他搬不起来。
海亮站直上半身大声叱喝:“吃饱了撑得?有多余的力气,明早替你家大人锄地去!”
孩子们仍然不肯放脚,一个男孩说:“说说包裹里装些什么东西。”
“没教养的兔崽子!”海亮一边骂一边弯腰使劲晃动那捆柴禾,顿时,尘土四处飞扬。
“快放脚!”张大爷大喊,接着又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告诉包裹里装些什么,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
孩子们只好乖乖地放开脚,海亮慢慢背上柴禾,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南蹒跚着走去,胡同长长的,海亮的家在胡同的最南头。
“海亮,你媳妇没名字,为什么叫她老聋?”王波突然叫喊着问。
“一个丑女人要什么名字?”海亮一边走一边说,“她耳朵背,我就喊她老聋。”
张大爷赶紧说:“结婚第二天,海亮告诉二大娘说新媳妇耳背,以后,他喊人家老聋,别人也就跟着他一起喊老聋。”
“原来不是很爱干净?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不洗衣服了?”胡爱兰问张大爷。
“以前,他总是干干净净的,就是妻姐跟小狗子去部队以后,再不洗衣服了,除了喜欢去村部找旧报纸看以外,就知道种地拾柴禾了。衣服破了自己补,补丁是什么颜色都敢用,一块一块的,刚补上去的时候还能看出颜色,最后,脏得全都变成黑色,别人拿一件干净的衣服给他,他硬说自己的衣服很干净,别人的是脏的。”
大伙谁都记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海亮突然把三宝爹给他的那两间房用砖头把门彻底封死,开始跳窗进出房间。
小村每人仅合一亩地,唯有海亮种了一亩六分地,别人都必须交公粮,却没有人要求他交。他很少粜粮食,几乎每年都买大缸从窗口塞进屋里。没人进过他的屋,没人知道他究竟存了多少粮。他不用煤也不用电,后来,索性再不磨面再不碾米,不管春夏秋冬,他在屋里烧柴禾做饭,他每天究竟吃些什么,更没人知道。如果谁敢走近他的窗户向屋里望上一眼,他会骂上大半天。村里调皮的男孩们无聊的时候喜欢把着海亮的窗户往里看,还一起对着里面喊“老‘少’!老‘少’!”,等海亮气愤地跳窗而出,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可是,当海亮刚一回屋,孩子们又重新围到他的窗前……
终于有一天,小村的村民不仅仅忙着种几亩地,开始经营起各种各样的生意。日子逐渐好起来,电视很快普及,伙食自然也丰富了,这时候,村民不再聚在胡同里吃饭。而且,由于经常看电视的缘故,法律观念逐渐增强,村民已经懂得如何尊重自己以及别人的隐私权,所以,很少再成群结队地站在胡同里说东家长西家短了。
这样,大人们一天天忙着挣钱,孩子们一天天忙着读书看电视玩游戏,海亮逐渐被大家疏忽了。
在村民跟海亮一样不用再上交公粮的那年初春,一个吃晚饭的时间,空荡荡的胡同里有人突然高喊:“海亮走了!海亮去世了!”
很多人从家里跑出来,聚在胡同里,也有人直接跑向三宝家。
海亮真的走了。
那天,是三宝媳妇首先想到海亮的,吃晚饭的时候,她告诉三宝自己一整天都没有看到海亮。
“昨儿见他没?”三宝问。
“见了,今儿一天没见。”
三宝站在院里大喊:“海亮,在屋里吗?海亮!海亮!……”
“你进屋看看吧。”三宝媳妇说。
三宝回自己屋拿了个手电筒,然后,推开海亮的窗扇,用手电向屋里照照,大喊:“海亮,我怕你生病,进去看看,你可别骂我。”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三宝爬窗跳进屋里,发现海亮已经死在破烂不堪的床上。
海亮死了,怀里却搂着一个包裹,那包裹似乎比屋里任何东西都干净,等人们拿出来放在院子里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身崭新的衣服和一双崭新的手工布鞋。看到包裹里的东西,有人大喊:“这是小狗子送给他的。”
海亮在自己的屋里摆了十五口大缸,一缸紧挨一缸,缸缸都是满满的粮食,只是有的粮食已经腐烂有的已经发过芽,接着,人们还在海亮的破衣服兜里翻到1800元钱。
粜了海亮家那些没有腐烂的粮食,加上他留下的1800元钱,村民给他买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又在街上搭了灵棚,请了一班吹鼓手,就这样,爱听海亮爱情故事的小村村民一起送走了海亮。
一个人死了,就应该入土为安。
一个人死了,他生前的故事有可能被后人流传。
海亮死了,海亮的爱情故事成为小村的一个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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