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乡村的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墙头、屋脊、树顶和街口都罩上了一层层薄薄的玻璃纸；使它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奇妙的气氛。小蠓虫开始活跃，成团地嗡嗡飞旋，布谷鸟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用哑了的嗓子鸣叫着，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

一个美妙的夏天夜晚在啄木鸟沙哑的叫声中降临了。

夏夜的野外，安详又清爽。辽阔的原野隐没在黑暗里，仿佛消失了似的，在青蛙和纺织娘单调的吟唱中进入了乡村夜晚的生活。

星星在歪脖榆树梢上打盹，苍空非常宁静，大地无声，坦露出自己热烘烘的胸膛，舒服得屏住了呼吸。偶尔，能够听到牲口嚼草的动静，打一两声响鼻。

整个村庄沉浸在柔美的月色里。家家户户院子里，葫芦架下摆着一张矮腿的小方桌。棒子渣粥，老咸菜，小葱黄酱，这是北方农家最可口的晚饭了。不点灯，不铺席，就着月光，坐着木墩和蒲团，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简便又实在，温馨又和睦。

村庄里的街头，到了晚上是最自由的地方。晚饭后，庄稼人经过一天紧张的劳动，差不多都打着饱嗝，或者叼着烟袋到街上坐一坐，聊聊天，散散疲劳。庄稼人对许多事物，无论是关于四村八寨，国家或是世界上的新鲜事儿，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不管是清楚还是糊涂，也都要在这个地方彼此交换意见，补充看法。有时候谈得十分和谐，很像小两口躺在一条枕头上说贴己话那样亲密；有时候又争得相当激动，如同仇敌见了面，什么脏话都能骂出来。和谐也罢，争论也罢，说过、笑过算完，谁都不记在心上。谈到深夜，他们便带着各种各样的满足，回家躺在热炕上睡了。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享受。

无底的星空充满了幽静和安谧。远山、近村、丛林、土丘，全都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头纱。黑夜并不是千般一律的黑，村庄林岗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淡黑，还有像银子似的泛着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

夏天的月夜，在运动，在欢乐。

大圆的月亮挂在又高又阔的天上，把金子一般的光辉抛撒在水面上，河水舞动起来，用力把这金子抖碎；撒上了，抖碎，又撒上了，又抖碎，看去十分动人。月下的庄稼地里也是很热闹的，肥大的叶子们被柔柔的风轻轻一吹，相互间推推搡搡，嘁嘁喳喳，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像一群女孩子们来到奇妙的风景区春游，说不完，笑不够……

夏夜里，一切都不是静的，都像在神秘地飘游着，随着行人移动，朝着行人靠拢。明亮的手电灯光，在通往各村的路上东一道西一道地闪耀着。是谁走进这美妙的图画里，他们在那条沿着小河、傍着麦地的小路上，手牵手地朝前走着。哦，原来他们是一对胸膛里燃烧着一团爱情火焰的情侣。月光下，目光凝视着，彼此感到一股子热腾腾的青春气息扑过来。姑娘的心跳了。感觉爱情就像身旁那潺潺的流水，流到不远的地方叠在一起，跌到石头下面，发出弹琴吹箫一般的声音。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男女，就是这样经过许许多多坡子、坎子，饱尝了许许多多苦辣酸甜之后，终于成了一对恩爱的夫妻。而且那些生活在庄稼院里的女人们的内心世界并不复杂，她们对一切事物都看得单纯，想得单纯，也追求的单纯。

路旁的草丛长得茂盛，藏在里边的青蛙被人的脚步惊动，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去了。在夜间悄悄开放的野花，被人的裤角触动，摇摇摆摆。各种各样微细的声音，从不远的村庄里飘出来，偶尔，树林的空隙中闪起一点灯火。

灯火下，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人影摇动，但是没有声音。难道是什么人遇到了发愁的事儿，独自对着灯火抽烟想心思？不！如今的庄稼人日子过得舒坦，那有什么烦心的事缠身呢！灯火下，那是勤俭的女人正在给丈夫孩子缝连补绽，是用功的学生在温习功课，是不肯入睡的孩子像皮影戏一样的身影儿在上面一闪一跳……

北方的乡村最美，每个季节、每个月份交替着它那美的姿态，就在这日夜之间也是变幻无穷的。在甘于辛劳的乡村人看来，夜色是美中之美，也只有他们对这种美才能够享受的最多、最久。

露水下来了，在月光下飘落着，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它是万物不可缺少的养料，麦穗儿喝着露水，壮大了颗粒；起了棵的玉米秧喝着露水；舒展着全身的筋骨，响起嘎巴嘎巴的拔节儿声；棉花秧喝着露水，棉铃桃笑着裂开了嘴，露出了洁白色的棉绒；果园里的果树喝着露水，它在果实上涂抹着那成熟的颜色……

田野里，一切一切都在承受着甘露，承受着大自然的恩惠，都在壮大着自己。

人呢？也在承受着甘露的滋润，新思想的幼苗也在拔节儿……

这会儿庄稼人的心胸像夜间的星空一样的高阔，像空气一样的清爽，像月亮一般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