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韩联社,笔名萧含。燕赵晚报副总编,燕赵时评博客圈圈主,河北作家协会散文艺委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过历史散文集《 孤鹜已远》、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等,微博同城河北观察员。
(三)
其实,直到自己攀上事业最高峰,成为国家领导人之一,达到人生最为绚烂辉煌的那一刻,武士彟的身份,依然属于一介寒门。“崛起于寒微”,这似乎是他的宿命。
说起来呢,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万般无奈的事。武士彟作为唐高祖李渊诏命的“太原元勋”,开国功臣,绝对属于大唐王朝地位最高、恩遇最厚的当朝大僚,是统治核心的重量级人物之一。然而,即使如此官高位重,功勋显赫,武氏一门,按照魏晋以来盛行于世的士族制度,或曰门阀制度,依然难称士族豪门,在唐太宗编定的《氏族志》里,居然没有一席之地。这一点,尤其令武则天感到羞辱与愤恨,以至于在她后来主政之后,马上重修谱牒,改《氏族志》为《姓氏录》,武氏家族当然被列为第一等了。
所谓门阀制度的核心,缘起于曹魏时期的“九品中正制”。魏武帝曹操去世后,魏文帝曹丕立志有所作为,实行了一系列新政,其中主要的一项,就是对汉代实行的州郡察举选官制度进行深度改革,即州设大中正,称都中正,郡设小中正,称中正,由贤能之士来担任,由他们选拔本州本郡之人才,定其高下,分为九品。这就是“九品中正制”的操作模式。从理论上说,这本来是个不错的制度,然而,由于那些执掌选拔人才大权的中正先生们,都是本州郡的世家名门或贵族官僚,他们选定的所谓“上品人才”,自然都是本家子弟,实质上属于近亲繁殖范畴。这种选拔制度,为后来的门阀政治制度奠定了基础。在曹魏王朝处于上升阶段时,“九品中正制”尚能够发挥一些积极作用,到了衰落时期,其弊端就日益彰显起来;而到了晋代,晋武帝司马炎重新祭起这项弊政,导致门阀制度恶性发展,终于像枯藤一样缠住了司马氏政权,带来了巨大的灾祸。豪门士族结合成庞大的统治集团,以家族为单位,垄断了高官显宦和广袤的土地。与士族相对立的,是地主集团和寒门地主,人们称之为庶族或寒门。士族豪门子弟的唯一职业,就是做官,而且都是高官,当时有句民谣讽刺这种荒唐现实:“举车不落为著作,体中如何则秘书”,就是说,凡士族子弟,只要坐在车上不掉下来,就可以当著作郎;只要能写信问候人家身体安否,就可以当秘书郎。著作郎与秘书郎,都是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他们只要干上一阵子,无论政绩如何,还能继续升官。而那些庶族寒门子弟,则只能当一些低级官吏。
东晋虽然是一个偏安江南的黯弱王朝,却是门阀制度的鼎盛时期。那时候,南京城里的乌衣巷,是著名的豪族聚居地。世居这里的王氏家族与谢氏家族,是东晋门第最显要、地位最尊崇的两大士族豪门。王导、王敦兄弟,曾经主政几十年;而谢氏一门,可谓名震天下。著名大诗人谢灵运一生浪迹山水,笑傲江湖,瞧不起天下所有人。这也难怪呵!他的叔曾祖父谢安,乃晋孝武帝太元年间宰相,是有晋一代著名的风流人物,深受诗仙李白推崇;祖父谢玄是指挥中国古代军事史上著名战役淝水之战的高级将领,功勋卓著;其族叔谢混,是东晋有名的政治家与诗人。这些大族世家,主导着国家政权,那些寒门庶子,即使具备经天纬地之才华,也只能扮演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了。可是,谢灵运显然过于陶醉啦!他根本看不到时代的进步,居然把逐渐崛起的大军阀刘裕之流称为“土包子”,不肯依附,直到最后刘裕称帝,实现晋宋易帜,建立刘宋小朝廷,才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可是为时已晚,难逃被诛杀的命运了。
历史进入南北朝时期,随着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等“土包子”皇帝的闪亮登场,一大批“崛起寒微”的新贵,开始执掌朝政,寒士与皇权合流,威力无比强大,导致了腐朽的门阀制度的逐渐衰落。而士族豪门子弟的悲剧就在于:他们虽然地位尊崇,手里却既没有印把子(皇权),也没有枪杆子(军队),除了祖宗门第的荣耀与自豪,他们近乎一无所有了。久而久之,他们不但可能官位不保,门庭冷落,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像谢灵运那样,成为军阀刀俎上的鱼肉。旧时王谢堂前燕,眼瞅着就要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门阀制度这股浊流,直至隋朝灭亡,唐朝建立,依然还有着强大而顽固的社会基础,即使是武士彟这样的朝廷高官重臣,也无法打破门阀制度这道藩篱。应当说,这既是武士彟及其家族的悲哀,也是全社会寒门士子的悲哀。
武士彟作为唐高祖李渊诏命的“太原元勋”,开国功臣,绝对属于大唐王朝地位最高、恩遇最厚的当朝大僚,是统治核心的重量级人物之一。然而,即使如此官高位重,功勋显赫,武氏一门,按照魏晋以来盛行于世的士族制度,或曰门阀制度,依然难称士族豪门,在唐太宗编定的《氏族志》里,居然没有一席之地。这一点,尤其令武则天感到羞辱与愤恨,以至于在她后来主政之后,马上重修谱牒,改《氏族志》为《姓氏录》,武氏家族当然被列为第一等了。
武则天就是带着高官老爹留下的寒微身份,与心头猎猎的复仇之火,进入了长安皇宫,来到了太宗皇帝身边。从14岁一介美少女,到26岁一朵盛放之花朵,武则天作为皇帝身边的无数美女之一,默默地渡过了12年。这期间的酸甜苦辣,悲欣交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晓。
关于武则天在太宗身边的描述,就著者见到的有限历史资料,其情形并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一种说法是,武则天入宫后,深受太宗宠爱。她正值豆蔻年华,花瓣滴露,樱唇消魂,柔情缠绵之际,玉体横陈,曲线曼妙,一定会惹得皇帝炽如烈火。其证据,就是皇上第一次临幸,武则天即被封为才人,官居正五品。要知道,整个后宫人员设置,只有五名女才人呢。这个推测,当然顺乎人性,顺乎自然界男女相吸相悦相交之天性。武则天那颇带男子汉气的刚毅、果断之性情,虽然难言娇俏,妩媚,但深得太宗欢心,此后把她安置在福绥宫,夜夜召她侍寝,亲昵地呼之为“媚娘”。
另一种说法,恰恰相反,说武则天太宗时期的后宫岁月,备受冷落。太宗虽然是一个性情威烈的皇帝,抚弄世事,如抟泥丸,但他未必喜欢同样性情果决暴烈、缺少女性柔静之美的武媚娘。太宗有一匹性情暴烈的名骏,名曰狮子骢,乃西域藩国进贡,桀骜不驯,太宗征询驯服之计,武则天自告奋勇,要求驯服这匹烈马,而她驯服烈马需要的武器是:铁鞭一条,铁锤一只,匕首一把,“先行鞭笞,不驯,则铁锤敲击,再乱蹦乱踢,就一刀割断它的喉咙!”
对于武则天这番抽筋锉骨的回答,太宗先是击掌,随后沉吟。是赞叹?是惊异?或者兼而有之乎?太宗最后并没有允准她来驯服心爱的狮子骢,心底对她的刚硬峻烈,或许微有不悦吧?——微妙之处就在于,太宗观察武则天的视角,在不断地变幻:若以助手而论,或以对手而言,他肯定是欣赏武则天的。作为助手,她可以帮你决断天下事,关键时刻,绝不犹豫,绝不手软;作为对手,她可以像拦路顽石一样,磨砺你的勇气与杀伐决心,志士之鲜血,是可以增强壮士屠戮英雄之快感的呀。然而,一旦作为女人,伴侣,柔情似水,缠绵千里,佳期如梦,温润万方,这些女性身上迷醉男人的美妙羽翼,在武则天身上,缥缈难寻;虽然号称媚娘,靓丽如花,但她的媚之魂,媚之骨,宛然杳如黄鹤也。至于床榻风云,颠鸾倒凤,虽然子非太宗,不知皇帝彼时彼刻之所乐哉,却是可以想见的。
还有一种说法,说太宗对她的态度,是先热后冷。她一进宫,玉骨冰肌,嫩肤如玫,加之淫风浪蝶,侍寝有术,迷得太宗性趣高昂,正当两人玩得热火朝天,天际忽然有太白星划过,如是者再三再四。一本叫做《秘记》的书,开始在民间流传,书上说:“唐三世之后,女主武氏代有天下。”太宗满心狐疑,急忙召来太史令李淳风咨询。这位李淳风自号黄冠子,是岐州雍人(陕西凤翔县),《旧唐书》说他“幼俊爽,博涉群书,尤明天文历算阴阳之学”,他与袁天罡合著的《推背图》,据说预言了“太平天国”、“清兵入关”、“日寇侵华”等历史事件,被誉为千古奇书。
李淳风煞有介事地告诉太宗,这次太白之妖,的确是女主当昌之征兆,并且,那个可怕的女人,已经在宫中了,三十年后,她将成为天下之主,杀绝大唐子孙。
太宗闻言,大惊失色,发誓要杀绝可疑宫人。老李眼见皇帝要血洗后宫,连忙阻止,说此乃天命,不可违也。太宗这才悻悻地打消了屠杀之念,不过,从此就对武氏种下了心病,直接导致了武则天的失宠,而那个乳名叫做“五娘”的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则做了她的替死鬼。君羡生于武安(今河北武安县),封邑武连县公,官称左武卫将军,乳名“五娘”,这一连串的“武”(五),触发太宗心病,认定他就是“女主武氏代有天下”所指的那个妖孽。于是,李君羡先被贬为华州刺史,不久就被借故杀掉了。
对于李君羡之死因,武则天也许心知肚明,或者还有所歉疚吧,四十多年后,她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武周革命”大获全胜,她当上大周皇帝不久,就为君羡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厚礼改葬。
关于武则天女主当昌之传说,其实很早就有了。贞观元年(627年)十二月,武士彟出任利州(今四川广元)都督,3岁的武则天因为生性顽皮好动,被父母当做男孩子抚养,衣衫无花色,只着男儿装。那一天,闻名遐迩的相术大师袁天罡来到利州,应邀到都督府做客。老袁是益州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著名天文学家、星象学家、预言家,著有《六壬课》《五行相书》《袁天罡称骨歌》等。他见襁褓中的武则天“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大为震惊,说她“龙瞳凤颈,极贵验也。”仔细一瞅,又遗憾地摇了摇头:“此子若为女孩,当作天子!”
这些传说,按照唯物主义理论之法则,统统属于无稽之谈。不过,世界上那些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与神秘力量,一定有它不可知之谜踪。所谓空穴来风,毕竟也是风嘛。空穴何在?风从何来?只有天晓得啦。围绕着武则天的这些神奇传说,究竟来自何人、何地、何时,已成千古不解之谜。揣测一下,无非有四:其一是“马前炮”,武周革命之前,武氏集团为了颠覆大唐,精心策划的迷乱天下的舆论准备;其二是“马后炮”,武周革命成功之后,统治集团为了巩固政权,精心配制的忽悠大众的迷魂之药;其三呢,则可能是武士彟的官场仇敌,为了从根本上剪除政敌而制造的惊悚谣言,意图通过皇帝之手,诛杀武氏全家;其四……其四么,则一切都是真实滴,俗语云:一切皆有可能么!
撩开历史传说之重重迷雾,话题回到太宗皇帝与武则天。说到底,皇帝是不宠爱她的,证据就是,太宗膝下儿女成群,长孙皇后和十余名嫔妃共为他生下了14子21女35个孩子,武则天陪伴皇帝十余年,始终没有生育,她的官职也没有升迁过,十年青春岁月,一直是个才人而已。
若以世道人心而论,如果太宗皇帝宠爱武则天,十余年间,必有机会播下龙种。这是一个最浅显自然的道理。太宗虽然雄才大略,登基之后倡导“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希望奏响新时代的黄钟大吕,他自己却经常吟唱靡靡之音,翻开他的《帝京篇》,浮薄绮艳欢娱萎靡之词,琳琅满目,字里行间,弥漫着慵懒缱绻,追乐逐欢,酒恣花浪——“只待纤纤手,曲里作宵啼”、“还将眉里翠,来就镜中舒”、“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建章欢赏夕,二八尽妖妍”、“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
应该说,初唐时期低俗媚艳的宫体诗大行其道,太宗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一次,太宗绞尽脑汁写了一首浮薄淫靡的宫体诗,令秘书监虞世南唱和,这个老虞虽然是宫体诗名家,却对太宗此举嗤之以鼻,不肯奉诏,当场嘲讽说:“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导致世风日下。太宗弄得面红耳赤,连忙说朕逗你玩呢,还赏赐了老虞的犯言直谏。
无论得宠与否,12年间,武则天依然在坚守。这既是皇家规矩,也是命运使然。雍容华贵掩映深宫枯木,锦衣玉食喟叹苦海无边,波翻云骤浸透勾心斗角。要想回头是岸,那是比登天还难呀。她咬紧牙关,无怨无悔,持之以恒地等待着命运出现转机,改变自己身为后宫才人的卑微地位。孤灯长夜里,她难免泪洒枕衾,抚着自己洁白如玉的女儿身,却没有男人享用,感到了老天暴殄天物之悲愤。绫罗绸缎花团锦簇里的饥渴难耐,是凡夫俗子无法体会的。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思春想男人,武则天恐怕只能是个怨妇啦,哪里还会有什么则天女皇呢?欲火熊熊燃烧之余,她少不得魂飞天外,神游万古。她肯定想到过秦始皇帝之威风凛凛,想到过汉高祖刘邦之大风起兮云飞扬,想到过刘邦的皇后吕雉……啊!吕后,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是这样的令她心驰神往啊!……
十二载深宫岁月,对武则天而言,可谓乏善可陈,她像一条咆哮腾跃的大河,被高山峻岭压在了身下,无由歌唱,无由发出属于自己的惊天回响。恍惚之间,南柯一梦,只是这梦丝绵长婉转,缭绕千万里,一直纠缠着一颗时刻准备直冲云霄的心灵。然而,若说武则天一无所获,也就大错了。其实,十余年间,她环绕在太宗皇帝身边,或耳鬓厮磨,龙凤交欢,或娇嗔调笑,丝竹嬉戏,贴身观摩学习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学问,那就是帝王之术,安邦治国之术,为她后来的临朝称制,以至登基称帝,打下了重要基础。
所谓帝王之术,亦即帝王操弄天下之术,阴谋,诡计,权术,权变,杀戮,流血,等等,必不可少。耀眼的权力,总是伴随着阴暗与龌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而帝王老爷,当然就是那些“治人”的“劳心者”啦。在一流政治家那里,帝王之术会成为安邦治国之术;而在那些末流甚至不入流的政治赌徒那里,帝王之术则会堕落为流氓无赖手段。
唐太宗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代明君,其大胸怀,大气魄,大作为,令武则天受益匪浅;他的安邦治国之术,让武则天看到了一位大政治家的韬略。他求才若渴,恨不得把天下英才,尽入囊中;他从谏如流,对犯言直谏的魏征等大臣,诚心接受,坚决改正;他从严治吏,精简机构,提高效率,等等。正是因为太宗皇帝的高瞻远瞩,才有了贞观之治的辉煌。俗话说,要想会,跟着师傅睡。这句话用在武则天身上,千真万确也。在她欲火冲天、欲望横空的那些岁月里,能够有此名师,可谓大幸矣!这里的欲火,是指她作为女人春闺燥热春情爆发之时刻;这里的欲望,则是指她那颗时时不安骚动,渴望统治天下的勃勃野心!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太宗皇帝驾崩,按照惯例,武则天被削发为尼,送进了皇城禁苑内的皇家寺庙感业寺。直到此时,她心底的火焰,并未熄灭,一直还在隐隐地闪烁着一道亮丽炽热的希望之光。只是,当满头青丝被咝咝剃下之时,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里,才流泻出一脉绝望哀怨的光波。她哭了。但不是嘶声嚎哭;而是默默流泪。
感业寺里的两年时光,绵缈春与夏,荏苒秋复冬,武则天独对青灯古佛,净光摇曳,万千古意,若有若无间,弥漫了天与地,山与水。她似乎听闻了佛音之呢喃,佛祖之召唤,她那颗曾经沸腾如潮的心灵,开始慢慢地淡下来,静下来,无边灵光照大千,法语如珠润心田……武则天遍读经书,潜心学佛,心潮伴着禅意飞,志向随着老祖抟,但见莲花开处,青枝绿叶,霞霭自在,佛经诵处,顽石生花,枯枝舞蹈……
感业寺蹉跎两载,青灯伴古佛,是武则天又一次重要的学习机会。如果说,她幼年在老爹身边看到了官场的威福自专与狡诈权变,在文水老家体会了世态炎凉与悲酸无助,在太宗皇帝的龙床上学习了统治天下驾驭群臣之权术,而在感业寺里,则弥补了她佛学知识之匮乏,领略了佛学之博大精深。随着岁月流逝,她似乎慢慢领悟到,宗教信仰与帝王之术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微妙关系。世间的任何宗教,任何主义,作为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其主要特点,就是要世人相信,在苦难的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超乎自然之外、凌驾于宇宙之上的神秘力量;这个统摄万物的神秘力量,既可以主宰自然万物的进化过程,也能够决定所有人的悲欢离合。由此观之,其实呢,所谓宗教,似乎都有着鸦片的某些功能,让人们安于现世,安于现状,在麻醉陶醉之中,咀嚼自己今生之不幸,谴责自己前世之造孽,然后,乖乖地听从老天爷的安排,期待来生那个桃花盛开美妙无比的大同世界!
问题的关键是:究竟谁是那个统摄万物的老天爷呢?或曰上帝,或曰佛祖,或曰什么主义;而上帝与佛祖在尘世间的代言人是哪个呀?当然是统治万民的皇帝老儿啦!至此,我们似乎沿着宗教信仰之幽径,环绕世界转了一个大圈子,却又回到了原点:统治之术。东汉时期,汉章帝刘炟在白虎观召集各派经学大师开会,讨论五经之异同,“共正经义”,统一思想,史学家班固奉命把讨论结果整理成《白虎通》一书。《白虎通》记下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叫天子?答曰:皇帝把天作为父亲,地作为母亲,所以称为天子。又问:历代的帝王,德行有好有坏,为什么都称为天子?答曰:因为他们都是天所任命的。皇帝乃天地之子,是老天爷任命的,谁敢不服?呵呵。这样的强权理论,堪称无可辩驳吧?
在感业寺的飘摇青灯之下,武则天把佛学经义与帝王之术杂糅,把天赋智慧与诡诈心机交融,慢慢萌发凸显了她未来统治之术的幼芽。寒风拂古寺,苍天浮女英;何期帝王剑,助尔刺青空。这一时期的艰苦磨砺,水滴石穿,铁杵成针,为她后来利用《大云经》“有一天女,名曰净光……即以女身,当王国土”之句,令老相好薛怀义与法明和尚撰写《大云经疏》,为自己登基称帝制造天授之神话,奠定了坚实的经学理论基础。
(四)
就在武则天在感业寺削发为尼,刻苦学习佛学典籍的时候,有一个人在默默思念着她,那就是大唐王朝的第三位皇帝——唐高宗李治。
武则天与李治,是如何如胶似漆融为一体的?因为正史讳莫如深,后人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武则天与李治相识很早,李治身为皇子,自然可以经常在父皇身边见到武则天,而真正的交往,即确立男女情人关系,应该是在李治被立为太子之后。这对有情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这般,是与中国传统道德背道而驰的,在封建时代不但会受到谴责与诟骂,甚至还会丢掉脑袋;即使唐代性观念比较开放,两人的举止,也不是什么可歌可泣之事。然而,他们毕竟正当青春年华,欲火熊熊,烈焰腾空,不必过分指责,谁还没有过青春燃烧宁愿玉石俱焚一起化为灰烬的灿烂岁月!花前月下定鸥盟,枕席之上做鸳鸯,销魂时刻发毒誓,这都是可以想见的。人们感兴趣的是:她俩究竟是真情所至,真心相爱,还是武则天心机深密,挖空心思勾引太子,为自己预留下了一条重返皇宫的阶梯?
其实,这基本上是个伪问题,因为无解,也无需解什么。世间的男欢女爱,是一种最神秘莫测之情愫,是无道理无厘头无缘无故生发出来的一种无坚不摧的黏糊力。因此,你很难判断,武则天与李治,究竟是感情为重,还是势利使然?
武则天被迫削发为尼栖身感业寺时,年仅26岁,一朵鲜花正盛开。每当清冷古老的钟声响起,她的灵魂便为之宁静,为之涕泣而歌;孤独,枯燥,抑郁,像几只可怕的猛虎,吞噬着她的花容月貌,只有那天边回旋的诵经之声,才能平静无边心海;只有那如莲花开的经文,才能使她领略高蹈云端的佛国之美妙。两年之后,太子李治登基,她已年近三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拥有六宫粉黛,餐尽天下美色,还记得流落感业寺的心上人吗?她夙夜不寐,辗转反侧,给李治写了一首缠绵哀怨的《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其时,年轻的皇帝也思念着武则天——
霓裳转云路,风驾俨天潢。
云星凋夜靥,残月落朝璜。
促欢今夕促,长别离后长。
轻梭聊驻织,掩泪独悲伤。
一个自比如意娘,一个云路俨天潢;一个“比来长下泪”,一个“掩泪独悲伤”。两个人的情感世界,与世俗男女一样,可谓一往情深矣。武则天是否在施展女人的狐媚手腕,诱惑情真意切的皇帝,不得而知;我们宁愿相信,她还是拥有一腔真情的。至少,贵为天子的李治,是怀着一腔纯真深挚的感情,来思念武则天的。武则天在感业寺熬过了两载岁月,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她远离尘嚣,面壁修佛,恒定不移的,却是那一朵莲花一般娇羞的美丽容颜,和一颗威猛如虎的鬼魅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