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 草书 手卷
一、董其昌是明末集书法艺术之大成者他尤擅行草书,以行草书名世。通禅理,天才隽逸。其行草书足以与宋之米芾,元之赵孟顺相提并论。他本人也不无自负,认为:“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甚至认为:他的得意之作即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的确,他艺高胆大,对自已的书法艺术充满自信。这也正是他超越许多元明前贤的地方。清刘熙载《艺概·书概》云:“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因为,行草书笔势似丝牵萦带,如度曲遇低调,因势流转,字的结构极富变化,墨色浓淡调配,存在随意性,章法舒敛自由。挥洒过程中,情感的放纵、起伏,心绪的昂扬、沉郁,一览无余。那些平素难以言状的幻觉也可以在其中徐徐的展开、漫延。行草书最具表现个性人生体验及审美理想。前人对董其昌书法,褒贬不一。但我还是看重其行草书法的。董其昌行草书法线条偏细,却圆润挺拔,笔笔精神饱满,韵致清婉。审美趣味上,追求清淡闲雅,重视韵的表现,着力秀美一路。他的《仿怀素自叙帖》、《琵琶行诗卷》、《杜诗三首》、《张旭郎官壁石记卷》、《王维五言绝句》等行草书法作品,都是扛鼎之作。品咂这些大作,让人感触到他独持的审美趣味及内在审美追求,我们也不难从中透析出其对“淡”苦心孤诣。董其昌以“淡”为艺术宗旨,继之形成了以淡为宗的独特书法理论。
董其昌 草书 《陋室铭》
二、在董其昌众多数行草书作品中,“淡”的意趣及审美追求是首先通过其奇特的用笔来体现的淡与浓对应,它们形成书法艺术审美范畴的一组对应关系。浓淡则关乎笔之操行调度即用笔。姜夔《续书谱》:“笔欲锋长劲而圆。长则含墨,可以取运动;劲则刚而有力,圆则妍美。”只要用笔控制得宜,笔墨相映成趣,两者不可偏废。董其昌用笔技能过人,其书法作品淡雅、清新。其实,书法名家与普通书法爱好者一个重要差别也往往在于用笔能否精到。宋曹《书法约言·论草书》云:“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侧。”又云:“逸少尝云:作草令其笔开,自然劲健,纵心奔放,覆腕转促,悬管聚锋,柔毫外托。”善用笔者自然清劲有余,不善用笔者难免浓浊不堪,特别是那种拖背乏力的秾浊之“信笔”,更是用笔之大忌。可以说,在董其昌许多传世草书作品中,我们无乎难以寻觅到偃笔和拙滞之笔,他总是给人予一种难以言传的精神洁癖,细腻、疏朗、清新、淡雅,泊然无染。这,又和他讲究“提得起”有关联。笔提得起,则锋易正,易挺拔,线条纯粹干净,清淡专纯,没有丝毫杂质,也绝然没有破败散乱之笔。他80岁所作《项元汴墓志铭》,堪称力作。此时,他可谓年老力衰,却始终用软毫尖笔书写,可见其使笔运腕的功力过人。他起笔露锋,尖劲坦率。时而中锋行笔,时而逆锋下笔,线条肥而不浊,瘦而不弱,极具变化之美,通篇显得老而弥精,神明不衰。董其昌也曾提出“泯没棱痕”、“无迹可寻”中锋用笔的重要性,但其真正着力点并不在于中锋用笔内在含忍力的表现,他真正关切的是如何把藏锋和自然天成之意(淡意)并置关联。他追求的是书法用笔中的一种自然天成,一种书法作品中整体的无始无终。这,恰恰反映出其“质任自然,是之谓淡”的艺术主张,也与苏轼所谓的“精通之至,反造疏淡”相吻合。
董其昌 行书 立轴
三、董其昌行草书法作品,最耐人寻味、令人注目之处当算其用墨——浓淡枯湿,苍润兼施他在《通禅室随笔》中这样描述:“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这说明他对书法中的用墨极其重视,并把用墨置于用笔之上。墨分五色,有色阶层次,浓淡分明。浓与淡是一对矛盾。用墨过淡过燥则毫无生气,过浓过湿难免痴滞、臃肿。善用墨者,则能透过墨色的浓淡化合,于参差错落中现生机,于滋润中见苍劲。董其昌集书法与绘画于一身,当然深悟其理。因而,他特别强调用墨。其用墨主谈,追求虚和玄远,阴柔优美。在淡而不薄,浓而不板中,表现清莹秀色。他对倪云林评价颇高,认为:“独倪迂一种淡墨,自谓难学,盖先生老笔密思,于元镇若淡若疏者异趣耳。”可见,他以“淡”为标尺,有扬倪抑赵之虞。其中,这个“淡”不仅蕴含着艺术家的艺术精神,人生态度,同样也包括上面提到的“淡墨”,两者虽无法完全等同,但董其昌以“淡”为宗的美学思想却可以通过“淡墨”来传达。因此“意淡”和“墨淡”相统一的。董其昌关注用墨,喜干爱淡,把淡墨发挥到了极致。其行草书诸如《宋词册》中的《秋意》俊秀流丽、简静平和;《杜诗三首》疏宕生灵,萧散有致;《仿怀素自叙帖》天真平淡,翩翩自得。以《赤壁怀古卷》为例,用墨秀润华滋,笔墨淡而不薄,枯而不浮。从开篇的“大江东去”直至篇末的“一尊还酹江月”。或笔断意连,或一笔数字,不粘不脱,如行云似流水,潇脱风神。“姿”、“中”、“淡”等字,用墨不浓,并始终以笔线为重,依托线的形式进行,别具韵味,一种清明爽朗之气跃然纸上。其实,淡墨运用得当,可为作品增色不少。淡墨不腻笔,笔锋易正、易挺、易得流畅淡雅之韵致,易得笔情墨趣。墨易在宣纸(特别是生宣)上渗化,容易写意,涨墨渲染。绫、绢等材料渗水性不强,但适合淡墨书写。董其昌当深晓此理,作品多用绫绢,秀逸清润,淡雅宜人,加上其结字朴素无华,随意挥洒,简净真淳。另外,从某种意义,在董其昌以前,既便像张旭、怀素、黄庭坚这样的书法大家,也并不是有意识追求墨色艺术效果的。这一点从他们传世的行草书作品中可得以佐证。可以说,明代以前的行草书家,在书法的墨色审美问题上一直没有给予自觉的重视,用墨理所当然成为“余事”。董其昌发别人之未发,重视自墨,自觉用墨,本身就是其高明之处、明智之举。
董其昌 草书
四、章法同样是形成“淡”之审美意趣的一个重要条件关于书法章法的构成,董其昌有其精僻的见解:“行书最忌者位置等匀,见一字中,须有收放,有精神相挽处……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这是他在章法构成方面有得之言。他在创作屏条、横副、扇面乃至题跋等幅式中也一直标榜“淡”,就是书写楹联,也同样施予“淡”并予表扬。“淡”在章法中恰到好处的运用,其所流露的萧闲悠然的气度,俨然是董其昌的一种审美气质,一种审美风度。董其昌灵气过人。在章法的构思上,表现出非凡的才能。在其多数的行草书作品中,用笔灵巧,用墨简省,却在同样的幅度空间中,创造一种清淡虚和的意境。由于行草书因势利转,自由率意,难以工整,常有草率的痕迹,因而,其章法注定丰富多变。章法中黑白两个空间在整个作品中剪裁处理显得尤为重要。草书《王维五言绝句》(南京博物馆藏)是董其昌的一件不能不提到的作品。行间宽阔,勾属自然,整体有疏淡闲雅之致。再细剖之,其行间轴线手法细腻。从第一行单字轴线上看,或向左倾侧,或向右偏移,又巧妙吻合,天衣无缝。字距、行距空间较大,但有轴线的缀合,又显得融洽规整。由于字距、行距有意拉开,腾出空间,愈显宽绰,黑白成色对比愈加明显、强烈。字与字有时牵扯萦绕,有时拉得很远,承接、停顿中也造成空白。由于书法意念的关联,这些空白处又充满着某种神秘的氛围,行距与行距的虚白空间又进一步使空白在视觉形态中得以伸展[1]。同时,他巧用枯淡之笔,让线与线,浓与淡之间拉开层次和距离,使书法的外在形式和其本身内在之美和谐统一。董其昌独特的章法,使作品有种萧散沉静,怡淡闲雅的意蕴。正如他的书法给人的美感一样——淡淡的抒情,淡淡的惬意。
《池上篇》行草
五、董其昌在行草书创作中体现的闲雅清淡的审美趣味及意向,与他的“天真平淡”的文艺思想不无关系他在《诒美堂集序》中流露自己追求平淡意境及形象的文学思想观念:“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他理智地将文学上这种平淡意境,巧妙地运用到行草书创作之中,使其作品大放异彩。他在书法理论中把“淡”作为一个重要命题,并以此作为评判书法优劣的重要尺度[2]。他在艳羡米芾书法敧斜取势的风韵的同时,一分为二,挑剔般地指出:余病其欠淡。董其昌歇斯里底地以“淡”为崇高审美追求,极大影响当代及后来者。清初许多著名书法家,如沈荃、查昇、刘墉、王文治等无不受其影响,他们后来艺高名显,不能不说有其泽溉之功。董其昌在追求“意淡”和“墨淡”的过程中,自觉地把“淡”的人生观和艺术精神直接和“淡墨”紧密联系起来,这也是他的创见。特别是明代帖学盛行,书法界草书成就空前强大,整个时代审美趋向多样化。草书入画成为时尚,画风上雄肆奇崛的审美意象成了主流,含蓄宁静的审美意象日渐远去[3]。集书法家、画家于一身的董其昌,筚路蓝缕,努力奋走在“主淡”的审美孤独之路上。他以平淡真趣自居,在审美追求上,固执已见,不随波逐流,力避审美趋同。一味求“淡”,不断丰富“淡”的内蕴,努力摆脱元代以来赵体温润秀媚、巧丽茂密的习气。他在《诒美堂集序》中为他这种观念找到根据:“世之作者,极具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于神明。”看来,他执意把“淡”置于一切之上。董其昌信奉“淡”,在其书法艺术的审美与创作中,对“淡”充满无限虔诚与敬畏。他咀嚼英华、博采众长,在自己孤独的审美道路上,我行我素。“淡”是其至高审美理想与追求,他把“淡”神秘化,甚至神圣化。“淡”成就他在“明人类能行草,虽绝不知名,亦有可观,简牍之美,几越唐宋”(马宗霍《书林藻鉴》)的明代书坛,别开生面,独树一帜。然而,客观地说,董其昌行草书法,并无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对“淡”的极力追寻,难免走向另一个极端——气势笔力的些许缺陷使他的书法终归难臻至境。 “淡”源于禅宗,意蕴丰澹,它又承接老庄玄学,具有浓厚的哲学色彩。董其昌宣扬“淡”,矻矻以求于空元意境和自然天成之美,并赋予“淡”更多人文情调及色泽,把“淡”做强做大,使人们唏嘘不已,赞叹不已。这大概是董其昌行草书的风流余韵至今流传,广为称道的缘由之一吧。
董其昌 行书 唐诗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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