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死 相 托
梁陆涛
(一)
我一直搞不大清我大伯、二大伯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说是亲兄弟吧,大伯姓李二大伯姓刘,而我父亲我爷爷还有我却是姓陆。说不是亲兄弟吧,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大伯二大伯,还知道大伯二大伯和父亲一样都是“成”字辈儿,大伯叫成风,二大伯叫成雨,我的父亲叫成雷。而且我父亲也说,他跟我大伯二大伯是亲兄弟。我说亲兄弟为啥不是一姓呢?父亲憨憨地笑笑说,这个你得去问你爷爷。
父亲就是那么个人,死蔫不语的,干啥都是那么一副憨相,这点倒特别像我爷爷。
我爷爷那时是县委委员,每个月有七十二块五毛的工资,可人们都说很少见他上过班。偶尔去县里开个会,也是早上去了,晚上溜溜达达地回来,见了村里的人,木憨憨地打个招呼,笑笑,就过去了。好在我们村就在县城边儿上,是那种城里人遛弯儿都能遛过来的城边村儿,爷爷来去也方便。据听说我爷爷还当过县委副书记,可时间不长就死活不干了,说是受不了那份“洋罪”。
不过也有人说我爷爷没继续当那个副书记,倒在后来的“文革”中躲过了一劫。“文革”时期我们那个山区小县城里斗争很激烈,县里几乎所有的书记县长部长局长一夜之间全成了“走资派”全给弄到礼堂前面的大广场上蹶屁股猫腰,我爷爷躲在家里悠哉悠哉啥事儿没有。1967年那会儿,县里的“红卫兵”闹“革命”闹疯了,你拉一帮我拉一帮成立“红色政权”,我爷爷倒成了“香子蛋”,各派都想拉我爷爷去给他们壮门面儿。我爷爷倒好,干脆背个铺盖卷儿跑到西山里躲了起来,半年多没露面儿。
看来,我得交待交待我爷爷的事儿了。
我爷爷在我们那个山区小县,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县党史资料记载,爷爷十几岁参加革命,在战争年代当过党的地下交通员后来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民间传说说爷爷练过什么刀枪不入的“金刚功”,子弹见他都绕着走。我上小学上中学时的一些小伙伴们听说了爷爷的打仗故事,都敬佩得不得了,以为爷爷一定是个高大魁梧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汉子。其实,我爷爷是个特别普通的乡下老头儿,白白净净,个头儿不高,一副绵善相,我从小可没少在爷爷的怀里撒娇。
就大伯二大伯和我父亲的关系问题,我记得我当兵前是问过爷爷的。可能爷爷那时看我年龄还小,只是用手乎撸了一下我的头,憨憨一笑,没理我的茬。
爷爷是在他84岁那年溘然长逝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爷爷终归也没有逃过这个关口。
还是在爷爷过83岁生日那天,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父亲电话上说爷爷身体不好极想见你一面你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那时候,我在边防部队的一个师政治部当中校宣传科长。等我请了假专程赶回家乡的时候,见爷爷身体硬朗朗的正坐在村街口的暖和旮旯里晒日头。爷爷看见我点点头说声你回来啦,我应了一声便在爷爷身旁的板床子上坐下来,端起爷爷给我倒的一杯茶水吸溜了一大口。
爷爷就是在那个春天的午后的暖洋洋的阳光下给我讲那段故事的。可不知怎的,我听完了爷爷讲的故事之后,身上竟然激泠泠打了个冷战。
(二)
日本兵占了我们县城那年我爷爷刚满18岁,爷爷说那时候日本兵还不怎么随便杀人。不仅不随便杀人,在县城坑坑洼洼的大街上碰见了,那些日本兵还会笑咪咪凑到小孩子们跟前,用粗拉拉的巴掌很温柔地摩莎那些光秃秃的脑袋瓜子。有时就从黄狗屎色的军衣兜里摸索出两颗包了五颜六色花纸的水果糖,一边往小孩手里塞一边生硬地嘟嘟着小孩你的糖的米西米西。胆子大点的小孩便伸手接了,细细地剥开彩纸,取出里面的糖块来用舌尖舔舔,咂吧咂吧嘴,再舔舔,再咂吧咂吧嘴,依旧用彩纸包起来紧紧攥在小手里舍不得吃。胆子小的便不敢要,瞪起一双惊恐的小眼后退几步,车转身嘴里喊着娘娘跟头骨碌地往家里跑。
我爷爷讲述的他和他的两个把兄弟之间发生的那段故事,应该是在1940年以后的事。不,也可能比那稍早一些,谁知道呢,爷爷的叙述有时候有些混乱。爷爷说,那时候日本兵已被那些和老百姓并无二致的中国军人打“毛”了,初来乍到时见了人和和气气的笑和和气气的撒水果糖“米西”的情致早已丢到了九霄云外。我爷爷就是在那种情形下的一个初秋的晌午来到他的大哥李习文家南院的。他到了那里仍像往常一样一推门就进了李习文两口子住的西屋。正午的“秋老虎”很有些老辣,明艳的光线洒下来像要把人里外都照穿了。院子里很亮,李习文家的西屋就显得有些暗。我爷爷说尽管这样他一推门进去还是立刻看到了土坑上那两个缠裹在一起的光光的肉身子。我爷爷虽然那时已经娶了我奶奶并且刚刚有了一个一个多月大的儿子(大概就是我大伯了),可猛然间见到这种场面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脸上还是立刻感到了热辣辣的,赶忙抽腿退出门来。
我爷爷说如果他抽腿出来那会儿土坑上那两个正在迷乱的浪海中颠簸的男女不开口说话的话,后来的故事也就不会有那么复杂了,顶多作为他取笑他大哥的一个口实而已。可就在我爷爷抽身出来正要离开的当儿,就听坑上那女的颤了声喘息着喃喃道:
“你……可比他强……多了,他……那东西……不沾……使不得……”
我爷爷说他当时听到声音先是一愣,接着就觉得后腰里突然生出一股邪火,顺着脊梁骨“忽”一下窜上了脑门。他一扭身“哐”一声把门踢了个敞亮,几步冲到炕跟前,伸手在那个光光的脊背上屁股蛋子上吧唧吧唧扇了几巴掌,扇的那个男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一翻身立住身子正好与我爷爷打了个照面。我爷爷说他当时就懵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是和他和他大哥李习文一起磕头拜了把子的二哥刘拴!
“刘拴,你……你,王八蛋刘拴!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啊你!”
爷爷说他当时也是气昏了头,啥也不管不顾,手颤颤抖抖指戳着他二哥刘拴破口大骂。
现在,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我爷爷他二哥刘拴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我爷爷说刘拴当时也傻了,就那么光赤溜着跌坐在炕沿上,连羞都忘了遮。李习文的老婆直起身来,随手扯了件褂子盖了,可怜巴巴地冲着我爷爷颤了声道:
“顺子……顺子兄弟……”
“一边子去,这没你说话的地儿!不知道廉耻的东西!”
我爷爷大声武气地喝斥住李习文的老婆,像头狂怒的狮子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手指戳着刘拴的鼻头恶恨恨地吼了一声:“你等着,这事儿咱不算完!”跺跺脚,狠狠把门一摔,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
出了南院,才听见李习文的老婆喊着撒泼:“顺子,你个王八羔子!俺愿意,你娘的你管不着,你凭什么管俺……”
(三)
从我们县的党史拟或是革命斗争史来看,我爷爷的大哥李习文那时绝对是我们县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李习文自小读书,长大后又到天津、北平读过书,做过事。李习文的爹娘为了拴住他的心,在他22岁那年硬把他叫回来,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是东庄财主罗拐子的三闺女,名字叫朵儿。朵儿的名字好听人也生得齐整。刚十七八岁年纪那身体便像施了肥似地长熟了。白里透红的圆脸上,鼻子直楞楞的,嘴唇肉乎乎的,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吊梢眼勾魂摄魄。
我爷爷说甭看朵儿长的好看,可他大哥李习文却不怎么戴见她。那年李习文遵从父母之命匆匆赶回来完婚,新婚后只在家里住了两日便一走了之。两年后回来在村里办了个小学校,人也就在学校搭了个铺住下了。平时除了一日三餐一般也就在他那个南院睡个午觉,夜里几乎不见他回家。
我爷爷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剩下我爷爷一个孤儿像一叶孤舟四处漂泊。李习文刚回来那年冬天的一个风雪之夜,我爷爷饿得受不住了翻墙跳进李习文家的南院想偷点喂马的黑豆煮了解饥。碰巧那天李习文吃饭晚了迎面撞上偷了黑豆想溜的我爷爷,我爷爷吓得布口袋一扔撒腿就跑。我爷爷天生就不是作贼的料,他根本就不明白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道理。结果,李习文顺着雪地上歪歪斜斜的脚印轻而易举就在一间草屋里找到了我爷爷。
李习文找到我爷爷时背上还背着那半口袋黑豆,他的颀长的身影堵在草屋门口,背后的雪地为他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剪影。这以后,我爷爷就跟李习文到学校当上了勤杂工,烧水扫地敲钟守门,还兼管耕种学校的二亩半地,而且不久,他们就成了磕头换帖的把兄弟。我爷爷说,那时候他大哥李习文已经担任了中共支西特委的宣传部长。他以小学校长的身份作掩护,一直在为党做工作。我爷爷因为有了他大哥引路,很快也就加入了党的秘密活动。
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眼里,我爷爷已经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了。可是,当我爷爷说起他的大哥李习文来,那眼里流露出的竟然是一种近于膜拜的崇敬之色。他说别看他大哥清皮寡瘦白白净净一付病歪歪的样儿,那才叫作真人不露相哩。通过爷爷的叙述我得知,那时候他大哥李习文家在我们这个近200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富户。村南一拉溜58亩水浇地全是他们家的,县城里还开了一间绸布店,家里店里雇用的男女帮工侍里女子就有二三十个。有年我探亲回家专门跟着我爷爷到李家大院参观了一回,那大院真是气派十足!前、中、后三进院落,北院是正院,一拉溜五大间北正房,前后山墙一律卧砖到顶拔地而起,房基就有一米多高。屋里屋外青砖铺地,青石条把沿,屋檐下四根一抱粗细的红木柱子,柱底下压了四只昂首长啸的石狮。屋顶上雕梁画檩,廊檐下禽飞兽奔,乍眼看去真格是栩栩如生跃跃灵动。虽然因为年代久远无人居住那木料花纹变成了沉沉黑色,但立在阶下抬头望去,依然可见昔日的奢华与排场。
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甬路,穿过高高的过厅,就是中院。中院除了北房作了过厅外,东西两厢房与北院几无二致。南院的建筑就差点了,东西厢房是那种“匣子砖”墙,南房是三间大车棚和一大间半敞开的牲口圈。我爷爷说那时候李家有三挂马车,养着九匹高头大马。李习文是李家的三代单传,从小就是李家一大家子的掌上明珠。可李习文却跟家里合不来,放着前院亮堂堂的好房子不住,一直和喂牲口的下人住在后院,害得他的媳妇也只能跟他一起在后院住。我爷爷说一个地主少爷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自找苦吃为咱穷人打天下,这本就不是寻常之人能够做出来的。而李习文还是个满腹经纶的人。村子里好些人都在夜校里听李习文讲过课,李习文把个穷人翻身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头头是道能把人们听楞了。
日本鬼子占了县城以后,夜校是办不成了,可夜里仍然有一些人来学校找李习文,一聊就是大半宿,有时就干脆在学校住了。那时候我爷爷已经娶了我奶奶。我奶奶是跟着爹娘从山东讨吃过来,由李习文保媒嫁了我爷爷的。我爷爷没有家,娶了我奶奶就在学校安了个家,住在学校的门房里,类似现在的传达室。我爷爷说,夜里每逢有人来,他就把大门关了,拿个玉米皮蒲墩悄没声地在门外坐了,烟锅里那明明灭灭的红火,就像是暗夜里睁起的一只亮亮的眼睛。
李习文住在学校,一日三餐却是要回家吃的,午饭吃过了就在后院西厢房里睡个午觉。我爷爷说那日晌午也是合该出事,他碰巧有点急事找他大哥却不知道他大哥正好不在家,这就让他撞上了他二哥刘拴和他大嫂朵儿的那个破事儿!
(四)
接下来该说说我爷爷他二哥刘拴了。
刘拴是村里刘罗圈的老生儿子,刘拴上面已经有了三个姐姐。罗圈死活也要生个儿子传刘家的香火,就夜夜努力耕种,终于老来得子。却不料刘罗圈老婆生下刘拴第三天就蹬了腿。刘拴吃着百人奶百家饭长大成人,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却一点都没影响刘拴的发育。20来岁,刘拴就出落成一个宽肩细腰魁梧高大的汉子,壮得像头牛犊子。刘拴和我爷爷同庚,只大几个月,一个是孤儿一个是没了娘的孩子,同命相怜,从小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爷爷被李习文收留到学校,刘拴便三天两头往学校跑,一来二去跟李习文也成了朋友并且与我爷爷三人一起磕头换帖拜了把子。李习文年长,当然是大哥。日本鬼子占了县城以后,李习文托关系在城里给刘拴找了份差事,刘拴便穿上马褂戴了礼帽进城去上班。我爷爷说其实刘拴是他大哥李习文故意在日伪政府里安的眼线,为的是能及时了解敌人的动向。刘拴既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自然跟李习文来往就更频繁了。
我爷爷说他二哥刘拴进城以后慢慢地就有了些变化。刘拴那时也二十出头了,媳妇却还在无影山里。二十多岁的光棍汉又在花花绿绿的县城里混事,不想女人也不可能。刘拴上班挣了钱开始还往家里拿,后来就断了,村里就有人说见过刘拴在城里逛窑子。我爷爷说你不知道那时候县城里到处都有那些行子。什么翠香楼野菊花金达莱,差不多有十好几家,明目张胆干那种皮肉生意,城里四处弥漫着那种亡国奴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废气息。我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打着克巴一顿一顿有些费力,像是在背书。我爷爷说我这不争气的二哥,嫖就嫖吧那窑姐就是让人嫖的,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大哥的老婆朵儿搅在一起。
“要说朵儿也够苦的。”
几十年后我爷爷似乎有些愧悔地叹了一口气。我爷爷说朵儿白白长了张好脸蛋子,嫁给李习文李习文根本不把她当回子事儿,而且后来才明白,李习文原本就是个废人夫妻间的事压根儿就干不成。朵儿嫁过来一晃过去了六七年,孤灯空帏长夜寂寂那日子也不是好受活的。
“唉,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的,眼里揉不进沙子。”
我爷爷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解脱似地长长叹了口气。
我爷爷那天晌午从李习文家出来,一股子火憋着,跑到学校去找李习文。也是碰巧了,李习文还正好不在,我爷爷想起他大哥头天说过日本鬼子要进山扫荡,他要到西山去一趟。我爷爷回他那个小屋生了一会儿闷气,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头脑冷静了他才想着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大哥,告诉了他大哥兄弟三人的情份可能就到头了,而且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来。
我想我爷爷当时的思想肯定是十分矛盾的,他不知道这事该如何处理。我奶奶看他不高兴,从锅里舀了一碗开水递给他。我爷爷喝了一口竟一扬手将碗扔在了地上:“你他娘的,想烫死我啊!”气得我奶奶眼里扑噜扑噜只掉泪。
故事写到这里,读者肯定会猜到这不会是事情的结局。是的,倘若刘拴和朵儿的故事仅限于此的话,那这段故事顶多就是乡下穷小子和地主少奶奶之间的一桩风流韵事而已,值不得翻腾出来感动我这个末流作家,更不值得去打动读者。我想我爷爷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并且专门叫我回去讲给我听是有他的明显用意的。
我爷爷是在讲一个兄弟之间爱恨情仇的故事。
(五)
几天以后,李习文从山里回来了。看着李习文一脸的疲惫之色,我爷爷终归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向李习文说。第二天后晌,我爷爷正光着膀子给玉米抓青追肥,李习文找到了地里。
“顺子,你知不知道你嫂子上哪儿了?衣裳、梳头匣子都不见了,东庄俺丈人家也没有她。”
我爷爷说他当时一听就觉得脑袋轰地一声,愣怔了片刻,说大哥你别着急我去找找。李习文文静地笑笑说:
“毕竟是两口子,毕竟是个大活人吧,这娘们儿,上哪儿也不说一声。”
说完,李习文呲牙笑了笑,摇摇头,走了。
我爷爷扔下手里的铁锨粪篓,扯了件破布衫穿上就往城里赶。我爷爷说他当时想朵儿八成是在该死的刘拴那里。朵儿是财主家的千金从小说一不二,她想做的事才不会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呢。
我爷爷进城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像被血浸泡过的日头懒洋洋地躺在西山顶上,残阳下的西山便显得有些恐怖,黑乎乎的像伏卧着一群怪兽。一只黑老鸹“嘎——”地一声落在破败不堪的城楼顶的瓦脊上,长尾巴颠打颠打,“嘎,嘎,嘎”地冲我爷爷叫个不停。我爷爷说他望着那只黑老鸹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得“呸!呸!”连唾了两口以扫除心头的晦气。
我爷爷进城找到刘拴的住处,那房间却落了锁。邻居说刘拴和一个年轻女人一起搬走了,好像搬到了衙门后院。衙门是国民革命时期的县政府,日本人来了以后分成前后院,前院住日本人,后院是那些在日本人手下干事的中国人,老百姓给后院起了个很贴切的名字:狗窝。
我爷爷来到“狗窝”,那门口盘查的挺严,因我爷爷说不清楚刘拴的门牌号码,两个站岗的“黑狗子”咋说也不让他进去。爷爷看看天色也暗下来了怕出不了城,便怒悻悻地回了村子。
我爷爷说他那天回来之后他大哥不在学校,他也就没跟李习文细说。接下来几天他只说忙过这阵子问清刘拴的准确地址再去,就天天没明没夜地忙地里的营生,把那件事放了放。后来他才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就在他每天早出晚归忙活着给玉蜀黍抓青的几天里,城里的日本鬼子得到了一条极为珍贵的情报。
我爷爷说那天黑夜他像往常一样从地里回来,洗了擦了吃了夜饭,看看李习文的北屋灯亮着,便挖了一锅烟坐在屋门口慢悠悠地吸。刚吸了两口,突然,他听到学校门外有些异常动静。他一激泠,跳起身扭头冲着北屋喊了一嗓子:
“门外头是谁?”
李习文房间的灯倏地灭了。接着大门口就传来急促的叫门声:
“快开门,快开门!”
“谁?”我爷爷扑到门后顶住门问。
“查户口的,顺子,你把门开开。”
我爷爷说他当时听了一愣:声音很生可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顿了顿大声武气地说:
“扯淡,这儿是学校,查鸡巴什么户口!”
我爷爷说他当时一边喊一边就从门缝里往外看。他看见门外影影绰绰足有七八个鬼子兵,鬼子兵头上的钢盔枪上的刺刀在弯月下冷冷地闪射着阴森森的光。我爷爷说一看那阵势,他就有些发毛。心里一急,嗓音也变了:
“快起来!狗堵了门儿了!”
爷爷说他当时就是想给他大哥李习文报信,好让李习文赶紧跑。他知道北屋炕上有个暗道,那是他和李习文悄悄挖的,出口在学校后面双来家的猪圈里。
这时门外的鬼子兵等不急了,叽哩咕噜嚷嚷着扑通咣当一阵乱砸,门被撞开了,鬼子兵忽拉一下冲进来。我爷爷张开双臂拦着堵着嚷:“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那翻译官指指北屋问:“你是顺子吧,李习文在不在?”
我爷爷说:“李先生有家,他怎么会在学校住!”
翻译官笑笑说:“顺子你他妈睁眼说瞎话。李习文从来就不在家住,你日哄谁哩。”
鬼子兵显然是不耐烦了,叽哩咕噜着推开我爷爷,一窝蜂似地涌进北屋,手电筒在屋里旮旮旯旯地照。屋里显然是没人了,炕上的被垛子整整齐齐地放着,桌上的东西也放得有条有理纹丝不乱,好像主人确实不在。
一个鬼子兵上前一步,一刺刀挑开了被窝垛子。领头的鬼子冲我爷爷叽哩咕噜一阵。翻译官说:“太君问你哪,李习文跑哪儿了?”
我爷爷说:“你看你一直跟着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我说李先生不在嘛,你还不信你看是不是。”
领头的鬼子抬手扇了我爷爷一个嘴巴,怒气冲冲地一摆手,日本兵全忽拉一下跟着走了。我爷爷说他当时就觉得鼻子嘴巴热乎乎咸腥腥地有东西在下巴上痒酥酥地爬,可他忍住一声没吭,等到鬼子走了,他才抬手抹了一把。我爷爷说他当时脑子里乱哄哄的,像塞满了乱茅草。李习文是个非常心细的人,地下工作一直干得十分秘密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可这次小鬼子怎么会摸这么清楚而且还知道我爷爷的名字?鬼子走了以后,我爷爷坐在院里暗自嘀咕,越嘀咕越觉得后怕,一会儿就觉得后背上凉飕飕的,冷汗顺着脊梁沟簌簌地滚落下来。
(六)
鬼子兵去学校抓李习文的第三天夜里,李习文家的长工老四悄悄来找我爷爷。
我爷爷跟着老四摸黑来到他大哥李习文家的南跨院,李习文在他家屋里等着。我爷爷说当时那屋里没有点灯,黑咕隆冬什么也看不见。
李习文正坐在他家的土炕上。见我爷爷进来,李习文拍拍那块光溜溜的木头炕沿说:“来、来,顺子,坐这儿。”
我爷爷说他当时一听他大哥李习文的声音,眼里立时就汪满了泪水。自从那天他大哥李习文逃走之后,他一直提着一颗心。他不知道他大哥李习文能不能逃出去。
“大哥,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爷爷说他当时两腿直发抖,连话音都成了颤悠悠的。
相比起我爷爷来,人家李习文就显得镇定多了。
“鬼子这两天封锁得很严。”李习文轻描淡写地说。“再说我还有些事儿没处理完,还不能走。”
李习文停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嗓门轻声说:“顺子,这次敌人是冲着我去的,我琢磨着可能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不过敌人没对你怎么着,说明你没有暴露。”
李习文又停了停。
“我已经和支西特委联系过了,你继续作交通员,负责和西山游击队的联系,直接听河西李家町的李三兴指挥。我走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可直接找他。党组织有什么任务他也会找你,让你联系谁干什么三兴会告诉你的。”
我爷爷说,那天晚上,他和他大哥李习文俩人齐摆齐靠在被跺子上,像在拉家常。可他知道,他大哥给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他牢牢记在心里的。
说着说着,我爷爷说李习文突然不吭气了。等了好大一会儿,李习文才嘿儿嘿儿浅笑了两声。、
“顺子,你说咱们这么脑袋掖在裤腰带上闹革命图嘛儿来?”
我爷爷说他当时想也没想就脱口说:“图嘛儿?还不就是图能吃饱饭。”
“那我这是图嘛儿?”
我爷爷说他大哥李习文这一问倒真把他问住了。穷人闹革命是为了吃饱饭,可李习文家财万贯几辈子吃用不愁人家闹革命图的是嘛儿?
不过,我爷爷说他大哥李习文只是那么一问,自己也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李习文轻轻地说:
“顺子,你看你多好,儿子都有了,这革命也闹着有劲儿!”
李习文在暗影里呲牙笑了笑。
“咱们这国家真是太落后了,连个小日本儿都敢骑在咱脖子上拉屎。顺子你知道小日本儿有多大?这么说吧,咱中国要是个大男人,那小日本儿也就像男人的蛋子儿那么大。你说顺子,一个大男人让个蛋子儿欺负,你服不服?”
我爷爷说他当时一骨碌坐起来说:“不服,凭鸡巴什么服他个小日本儿!”
“不服,当然不服,真正的中国人谁都嚥不下这口气。咱们闹革命,就是要推翻这黑暗政府,赶走小日本儿,让咱们的子孙后代直起腰来作一回人!”
说到这儿,李习文翻身坐起,一把抓住我爷爷的胳膊,用力握了握,说:
“顺子,大哥求你一件事儿。”
我爷爷赶忙说:“大哥你这就见外了,兄弟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你只管说,让我干什么我都不会眨巴眼。”
我爷爷说李习文当时少有地犹豫了一下,才说:
“顺子你不知道,在北平的时候我坐过敌人的监狱。敌人审问我为什么闹革命,我说为了子孙后代能挺起腰杆儿。那帮王八蛋听我说这话,竟故意在我的生殖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说你不是为了子孙吗,我让你断子绝孙!我在监狱住了一个月,那大铁锁就生生在我的生殖器上挂了一个月,把我给毁了,真的让我断子绝孙了……”
李习文的嗓音有些喑哑,他嚥了口唾沫,口气硬硬地说:
“我这辈子是没希望了,顺子你一定要再给我生个儿子,姓我的姓。王八蛋们让我断子绝孙,我就要让他们看看,我李习文闹革命,我还要我的子孙后代接着闹下去,一直到革命成功!”
我爷爷说他听他大哥这样一说,当时就一个悸灵跳到了地上。
“大哥,这么的吧,这头生儿就给你,你给起个名儿,以后就跟你姓了。”
“好啊顺子,就这么说定了!”
李习文“腾”地跳下炕来,兴奋地在我爷爷的胸上擂了一拳。
“我看咱这孩子就叫他成风吧,再有了儿子叫成雨、成雷、成电、成海。咱们闹革命,就是闹风闹雨闹雷闹电,最后咱要闹成功……”
(七)
李习文究竟还是没能逃脱。
那时候,我们县的县城周围虽然还是敌占区,可过了城西河往西三十里地不到,就是共产党领导的西山根据地了。党领导的西山抗日武装在山区发展得很快,日本鬼子在河西无法安身,只能在河边上插葱似地矗起一溜炮楼。到了秋末冬初地里没了青纱帐,便网罗上城里的鬼子皇协军伪军进山“扫荡”。西山抗日游击队里全是当地人,人熟地熟能跑能藏还能打,鬼子除了烧一些空村庄外几乎啥也捞不着,弄不好还得抬上几具尸体回来。鬼子越是在西山拣不到便宜,对县城周围的老百姓就越是疯狂,对县城控制得就越是变本加厉。
我爷爷说他大哥李习文是在县城西街一家小饭馆吃饭时被捕的,事情发生在鬼子到学校搜捕扑了空之后没几天。那天据说李习文是打算给游击队联系一批药品然后便渡河西去,不想他从药店出来就被敌人给盯上了。就在他走出药店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面条正不慌不忙地吃的时候,一伙子鬼子伪军突然把小饭馆给包围了。我爷爷说他大哥李习文那才是条汉子。一帮鬼子汉奸荷枪实弹围在他身边,他头抬都不抬,仍然不慌不忙地吃完面条掏出两张票子放在桌子上喊了声:“掌柜的,结账。”然后从从容容站起身扫一眼虎视眈眈的日伪军说了声走吧,便头也不回只顾头前走。十多个鬼子伪军忽拉围成一个圆圈将李习文团团围住簇拥着向宪兵队走去。
我爷爷说,鬼子抓住李习文后在宪兵队过了七天七夜大堂,李习文肋条断了三根嘴里的门牙全给打掉了始终哼都没哼一声。
李习文被捕之后,西山的共产党很快做出了反应。就在李习文被捕的第二天,河西李家町的李三兴过河来找到我爷爷打听李习文的情况。我爷爷气呼呼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不是挺能耐呀怎么不去救俺大哥。李三兴挖了我爷爷一锅烟点着了抽一口笑笑说:
“顺子你发鸡巴什么火,谁不想去救李习文?可那是说救就能救出来的呀。”
我爷爷说那几天他疯了似地天天往城里跑,四处托人找人想救他大哥,可靠我爷爷的能力那只能是枉费心机。爷爷说他进城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找一下他二哥刘拴和他大嫂朵儿。我爷爷坚信他大哥李习文的被捕肯定和刘拴和朵儿有关系。
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天,城里传出风信说鬼子要在东门外水坑沿上枪决李习文。我爷爷跑过河去李家町找李三兴,他知道李三兴能和游击队联系上,这时候也只有游击队才有可能救他大哥。我爷爷说他找到李三兴家,李三兴正吃晌午饭。三兴见我爷爷闯进来,忙起身迎上去拉我爷爷一起吃饭。我爷爷一甩李三兴说,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思吃鸡巴饭。
三兴递给我爷爷一袋烟:“是为李习文的事来的吧?”
我爷爷涨红着脸说:“可不是是什么,你们总得出个法儿救救俺大哥呀。”
三兴默默地抽了一口烟,说:“这里头的情况咱也闹不清。只是听说这好像是鬼子设的个阴谋,想通过李习文引诱游击队去劫法场,好把游击队一网打尽。”
我爷爷脖子一梗说:“别的俺不管,你们不能眼看着俺大哥被鬼子杀害不东不西儿。你说那是鬼子的阴谋,鬼子的阴谋你们怎么知道?”
我爷爷说,他刚说完,李三兴突然破口大骂起来:“顺子你娘的你甭胡说八道,俺们怎么知道俺还非得告诉你啊!你觉着李习文是你干哥你着急你就臆着别人不急呀?可急有什么用,那山上也是一百多条命哩,总不能眼睁睁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
我爷爷说他当时被三兴骂得没了脾气,一扭头走了。路过县城的时候,他专门拐到铁匠铺看着人家给打了一把弯月形的杀猪刀,回到家里开了刃,磨得明光光的,锋利无比。
到了那天下午,我爷爷把杀猪刀揣进褡裢搭在肩上,随着赶集的人进了城。后来我从县抗日斗争史中了解到,那时候整个地区的抗日武装只剩下我们县西山游击队这一支,西山游击队靠着天时地利人和,成了日本鬼子的心头大患。那天正像李三兴说的那样,鬼子故意把行刑地点设在了无遮拦的城外,事先从石门从井陉调来两个团的兵力埋伏起来,就是想借机引诱游击队上钩好将西山抗日武装一网打尽。
我爷爷说那天城里的气氛就跟平时不一样,行人极少,偶有一个半个也都是来去匆匆。县城四街关几乎家家关门闭户,连平时不知愁滋味的孩子们也不跑不叫,偌大一座县城死一般寂静。
临近晌午,城东街突然警笛声大作,全付武装的鬼子兵一队一队跑步出来,羊拉屎似地在房顶上、大街上撒了岗哨,街口一边一个架上了歪把子机枪,一下子把个县城变成了一座杀场。我爷爷随着零零星星几个人出了东门,伸在褡裢里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杀猪刀。他知道,凭他和这把杀猪刀是救不了他大哥的,可他下意识中总想抓住点什么。
到了东门口,八个鬼子兵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李习文走下囚车。李习文的脸肿胀着,腿也有些跛,断了肋条的身子歪歪斜斜。可他挺胸昂首毫无惧色,没了门牙的嘴巴冲着人们不停地笑,那笑容在阳光下便显得十分灿烂。
我爷爷说他大哥走下囚车便对了远远围观的人群高声说话。虽然门牙被打掉的嘴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可那声音依然那么清秀饱满,就像他平时在课堂上讲课一样:
“乡亲们,我李习文是为抗日死的,不丢人。大丈夫慷慨赴国难,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过30年我还是一条汉子,还是一个抗日战士……”
我爷爷说他大哥李习文就这样大声武气地高喊着,被推到了水坑沿上。行刑的鬼子兵戴了手套戴了口罩上前踢了一下李习文的腿弯,李习文仄歪仄歪单膝跪地一咬牙又奋力站起来,回身冲着端枪的鬼子高声骂道:
“士可杀不可辱,老子宁死不低头,宁死不屈膝!狗日的快开枪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还能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几天!”
我爷爷说他伸进褡裢中紧攥着刀把子的手湿滤滤的,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往外涌。他咬牙切齿地向前挤,衣襟却被人揪住了。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李三兴。他说那天不是李三兴扶撑着他或许会晕倒在地上或是办出什么傻事来。
50多年后,我在县党史资料中见到这样一段文字:“1942年10月13日,中共支西特委宣传部长、县城关区委书记李习文同志被杀害于县城东门外。刑场上,李习文同志面对屠刀一直大骂敌人不止,宁死不屈,英勇就义,场面十分壮烈……”
(七)
我爷爷那天从刑场上回到家里,倒在炕上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不动,两只迷迷登登的眼珠子盯着房梁像得了癔症。柳木做的椽子生了虫子,粉白色的木头碎末纷纷扬扬落了他一头一脸。我奶奶一边扑噜噜落泪一边给我爷爷擦脸上的木头末子,可任凭她怎么唤,我爷爷就是那付样子。
到了第四天晌午,我爷爷终于起了炕。他擦了一把脸呼噜呼噜喝了三大碗我奶奶给他做的面条汤,装了一锅子烟一声不吭地坐在炕头上滋拉滋拉吸。
我爷爷说好像冥冥中有人告诉他那天要有件大事让他办。他把我奶奶和我大伯支了出去,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着抽着烟袋一直等了有大半天,那件事才翩然降临。
我爷爷说那件事是从他二哥刘拴突然出现开始的。我爷爷说,就在他二哥走进门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那件事就这样无法挽回地发生了。
我爷爷说他二哥刘拴来的时候,手上还牵了个女人,那女人就是朵儿。刘拴一进门未曾开言先“咕咚”一声跪在我爷爷跟前,眼泪在脸上无遮无拦地淌下来:
“顺子。是我不好我丢人败兴我没出息我害了大哥!”
我爷爷说他当时铁青着脸面无表情泥塑木雕般呆呆坐着听刘拴絮叨。刘拴说,朵儿和我好了,我觉得对不住大哥就和她住在城里不敢回家。谁知我不小心说了大哥是共产党的事儿,让这破娘们儿听了去,这破娘们儿为了跟我做长久夫妻,竟狠心去向她表哥告了密。我爷爷说,朵儿这个远房表哥在鬼子的宪兵队里当官,尽干坑害乡亲的损事儿。日本鬼子投降前,这小子跑到四川投了国民党,后来又去了台湾,听说现在还活着,可他从没回来过。他没脸回来。
刘拴说,我跟着朵儿在保定他舅舅家住了一程子,回来听说大哥被抓了,我就意乎着这里头有说儿。后来还是朵儿对我说的。她说她跟了我大哥家的人不饶她她家的人也不饶她,大哥成了共产党就堵住了人们的嘴。
刘拴说到这儿哭出了声,说:
“顺子,我他娘的混蛋我不是人是我害了大哥!今儿我把这破娘们儿也带来了,顺子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你就作主吧,哥听凭你发落了。”
我爷爷说他当时真想把这一对男女全捅了,可他犹豫了一下,随手从炕脚头抻出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杀猪刀,“当啷”一声扔到刘拴跟前,咬着牙说:
“刘拴,你是俺二哥我不能杀你,不过你那个惹祸的根子必须除掉。你要是条汉子就甭等别人动手,自己收拾吧。”
我爷爷说他说完这句话他二哥刘拴啥也没讲,咬了咬牙,抄起杀猪刀“嗖”一下捅进裤裆里,顺势那么一拉,喷涌的鲜血顿时就洇湿了裤裆,顺着裤腿流下来洒了一地。紧接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扑扑噜噜从裤子里掉出来,轻轻抖动了两下便死蛇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拴儿——”
一旁惊呆了的朵儿疯了似地大叫一声,一头扑进刘拴怀里。可没等她再喊出第二声,就听“噗”一下,刘拴手里的杀猪刀从前胸到后背将朵儿捅了个透心亮。两具鲜血淋漓的肉体就这样相拥着,喷射出的血溅了满屋糊了我爷爷一身一脸。我爷爷抬腿下炕,从门背后的棉纸包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灰唧唧的“马皮泡”,掀开他二哥刘拴的裤裆安在正冒着血的伤口上,撕块褥子布包了再把他二哥和朵儿分开。朵儿的身子正慢慢变凉,圆脸痛苦地扭歪了,曾经勾魂摄魄的一双吊稍眼惊恐地瞪起老大老大像两只小电灯泡。
我爷爷说他那天一直没让我奶奶进门,他就那样陪着他二哥他大嫂从后晌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天亮。他二哥苏醒过来,哥俩便絮絮叨叨唠嗑。刘拴有气无力地说顺子你干脆再给我一刀杀了我算了也算给大哥抵了命。我爷爷说你是我二哥咱们磕了头的兄弟仨死了一个咱俩还不能死,咱还得替咱大哥报仇。他二哥有时就喔喔地哭,声不大却很凄厉活像冬夜里旷野上迎风嚎叫的狼。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也就是在我爷爷那盘土炕上,他二哥刘拴托付给他一件事。
“真是奇了怪了!”
60年后,我爷爷还有些惊讶地说。
“那天后半夜,我都有些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我二哥刘拴突然就翻身坐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咬牙切齿地说顺子我告诉你,我这辈子算是让你给废了,你他娘的给我听着,你必须让你媳妇儿给我生个儿子,跟我姓刘,给俺们刘家留一个上坟的人。要是你不给我办,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过你!”
我爷爷说他听完二哥刘拴的话,当即就打了个冷战,因为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大哥李习文,想到那天夜里李习文对他的生死托付。
我爷爷一骨碌翻身起来搂住他二哥,带着哭腔说:
“二哥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和咱大哥起过誓,我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儿子。咱活着,让他们给咱养老送终,咱死了让他们给咱上坟烧纸,接着咱们闹革命打鬼子,一直到革命成功!”
三天以后,我爷爷找了辆牛车拉着发着高烧的刘拴渡河西去。那天苍旻如洗,秋风悠悠,秋庄稼成熟的味道飘来荡去。我爷爷不紧不慢地赶着牛车,和熟识的路人有一搭无一搭拉呱着涉过城西河,沿着长满圪针棵子的山路向山里走去。
后来的故事就简单了。我爷爷返回村里,按着他大哥李习文的安排继续担任地下交通,为西山游击队传递情报。我爷爷他二哥刘拴留在西山游击队养伤,伤好后参加了西山游击队,后来又随游击队西出太行渡黄河到了延安当了八路军。
我爷爷说大概是第二年冬天吧,他二哥刘拴跟随大部队回来参加解放县城的战斗。刘拴奋勇争先第一个跃上城头与输红了眼的日本鬼子短兵相见,一口气挑死了5个鬼子,刺刀都挑弯了。后来,当他被鬼子的刺刀刺穿了肚子时,他猛然一个前扑抱住那个鬼子兵的脑袋,张开血淋淋的嘴巴死死咬住鬼子的脖颈,生生咬断了那小鬼子的喉管。
我爷爷说,战斗打响前他曾与他二哥悄悄见过一面。我爷爷说一见面他二哥就问他,你媳妇儿给我怀上儿子没有?我爷爷说他当时多少有些腼腆地跟他二哥说怀上了快生了大概就在这两天了,不过可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二哥兴奋地一把抱起他来就地转了个圈儿说,没问题,肯定是小子。俺刘拴的后代不是小子还行!我爷爷说也真巧了,就在战斗的最后时刻,我的二大伯呱呱坠地了,听那一声响亮的哭声,我爷爷就知道是个“带把儿”的。他说他疯了一样跑出一家人躲藏的山洞,一口气跑到县城,战斗已经结束了。当他在县衙门前的广场上见到他二哥刘拴的尸体时,刘拴的嘴里还血糊拉地叼着鬼子的喉管。我爷爷说他从腰里抽出那把杀猪刀,硬生生从刘拴嘴里剜出鬼子的喉管,扔给远远守在广场外面的一只狗。这才背起他二哥刘拴,一直背到他大哥李习文的坟前,连那把杀猪刀一起,埋葬在他大哥李习文的旁边。
转过年春天的一天,我爷爷奶奶抱着一个拉着一个来给他大哥二哥上坟。我爷爷说,那天他在两座坟包前哭得天昏地暗,我大伯二大伯也跟着粗一声细一声地哇哇大哭。我爷爷那天说话有些乱。他说大哥二哥,你们托付俺的事儿俺办了,俺这回也没什么牵挂了。今儿俺把你们的成风成雨带来了。过两天俺就跟部队走了。走了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俺把俩孩子带来跟你们见个面儿,以后他们来了你们就认识了。俺反正是管不了你们了,俺也管不了他们了,以后你们就保佑着俩孩子吧……
大概是说完这话的第三天,我爷爷就参加了八路军。他跟着大部队东出太行先打鬼子后打老蒋,南下北上打遍大江南北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后来给了我爷爷意外之喜的是,就在他参军走前的某一天夜里,我奶奶带乳坐胎有了我的父亲。1953年,已经担任志愿军营长的我爷爷响应党的号召,主动要求复员回乡,而且就和我们一家人一起一直住在我们那个小村,直到84岁去世。
(小说刊于大型文学丛刊《长城》)
照片为作者在中都草原
梁陆涛 大学文化,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学会会员,省杂文学会理事,曾受聘担任河北经贸大学客座教授。
1954年1月出生,1972年12月参军,任职中校宣传科长。1993年9月转业到建设银行河北省分行,先后任办公室副主任、公关部副总经理,高级政工师,在部队曾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退休后受聘任《香港文汇报》河北办事处新闻总监、河北省金石钱币公司副总经理。曾获“北京军区先进新闻工作者”、“全国金融系统思想政治工作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先后在境内外报刊发表各类文字5000余篇(部)6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雪魂》、《中国古代私情命案演义》,散文集《生命标点》、《男儿有泪》,新闻写作文集《风中雨中歌唱中》,与人合著报告文学集《多彩的音符》、杂文集《疾风草》,编写播出电视专题片10余部,编导大型文艺晚会2台。2013年12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210万字三卷本《梁陆涛文学作品集》(散文卷《行走的江湖》、小说卷《雪魂·落雾》、纪实卷《眼里的世界》)。曾获中国新闻奖、国家文化部“群星奖”银奖、中国建设银行40年行庆征文散文类一等奖、全国首届金融文学大奖赛一等奖、新世纪10年河北省散文创作“精品贡献奖”、全国金融思想政治工作优秀论文一等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散文奖、中国金融报告文学大赛“最佳创意奖”,及政府奖、媒体奖100余次。书法作品获第三届中国金币金色文化艺术大赛“银色艺术奖”并在2015年北京国际钱币博览会展出。文学作品曾被《读者》、《传奇文学选刊》、《名家抒情散文精选》、《中国散文经典》、《中华活页文选》等书刊选载、收录。文学成就收入《中国文学艺术界名人录》、《世界华人文学艺术家名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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