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麦子的镰刀随手在脚下剟出一个三角小坑，一双深陷的眼睛穿过呛人的卷烟升腾，观察着麦茬边泥土的湿度。庄稼人争秋夺麦的忙碌，此时是被那些圆滚滚的黄豆种推着往前急走。老天爷宽容了几天响晴曝日，麦子安稳地收进了偏房或里屋，麦秸垛上覆了厚厚一层挡雨的粘土；接下来的暑季阴雨，便专属了新鲜麦茬边急急耩下的豆粒。

耩在浅土里的豆粒，新芽即将钻出地皮之时，最怕的是急雨突至又即刻放晴的天气，看似肥肥壮壮的豆芽，被头顶上硬板板的一层薄土生生卡住，只好眼巴巴等着拉嘎巴的人们前来帮忙。豆子不禁旱却禁涝。有年雨水大得出奇，低洼豆子地里的积水已没到了小孩子的膝盖，豆叶下只露出短短一截细茎，一只青蛙从地头草丛里跳过来，在荷叶般的豆叶间隐没；这样的年景，秋后还是照样有收成。此后，再有雨水大的年头，经验丰富的老头儿总是信心满满地劝着一脸担忧的老婆儿：那年小孩子们在豆子里捉蛤蟆，涝得那样都没事，这点儿雨算什么？要不黄豆怎么又叫水豆呢？！

是否真有水豆之名不得而知，豆苗倒真像是被水泡着被气吹着似地疯长，起早贪黑的锄头一刻不停地为它们扫清障碍。藏在豆苗下不起眼的灰灰菜、稗草、三棱草、青青菜的小芽，稍不留神，便猛然高过了豆苗一头，将圆圆豆叶一片不剩地吞噬。借助锄头的帮助，豆苗战胜了比它生命力更顽强的杂草，又面临新的物竞天择——间苗的妇女偏爱密植，看看哪根也舍不得拔，不光要保证棵棵都保持着半拃左右的等距，还想法儿留下那些更粗更高些的苗。挤在一起的浅浅的根，总是或多或少地纠缠着，粗苗周围两三棵、四五棵细苗被拔去后，也连带着伤了那株幸存者的许多须根，看起来摇摇晃晃，仿佛来一阵大些的风就能吹倒。

无论发芽早晚、草多草少，在入伏愈加无法忍受的湿热里，重重叠叠的愈大豆叶最终都会覆满曾经又宽又长的草垄，没有给垄间细黄新草留一丝空隙。偶有一棵灰灰菜或其他彪悍野草突兀地竖在豆叶间，也不再有太大威胁，被巡走的主人连根拔除；即便带出了豆根边一大片湿土，也不再担心会让豆苗面临生存危险。这边的豆棵刚刚苫垄，那块地里已有星星点点的几点紫花在筷子粗细似小树枝般的茎杈间闪烁，像早熟的孩子，闪动着好奇的眼睛，远远地看着那几个洼里疯跑的野小子；那帮胆大得像土匪的野小子，同样对于伏天疯长绿色下隐藏的蛙叫虫鸣蝉噪充满了好奇。

喷雾器长杆在叶尖抚过，一层朦胧薄雾如母亲瞬间模糊的眼神；高及腰胸的枝叶，在不能平息的绿波里似要挽留住年轻打药人的急步。刚开始壮粒的绿荚，在绿叶波动间似难以捕捉的快游鱼苗，时不时在汗水药水浸湿的长袖褂子上一蹭而过，又在薄雾散尽身影远去中藏在了恢复平静的湿叶下。黄昏余光穿过不透一丝凉风的玉米林障，将长长的玉米穗影铺满湿漉漉亮晶晶的豆子地，又有一条条更小的鱼儿从更粗的豆枝间露出头来，偷偷瞄一眼隔着几重厚叶的玉米红须，那个收获的季节似乎离这些小家伙们还有很远。

“秋傻子”的热度还停留在夏末余威中，几片生在枝顶的圆厚豆叶已耐受不住最后几天的炙烤煎熬，那块黑绿的豆子地里，突然就添了几抹萎黄。胖胖绿绿、挂着一层茸毛的豆角，仿佛没有注意到头上的叶子黄了蔫了，依旧一串串一簇簇围聚在渐瘦枝杆间，靠着一段段脐带般短蒂吸吮着根瘤里曲折上流的养分，也像躺在母亲怀里贪吃乳汁不愿长大的孩子。叶子一片又一片地黄了落了，挡不住的秋阳，剥去了豆角外包裹的最后一层稚绿；直到有一天，晒得干黄的豆荚突然爆裂，几颗圆滚滚黄豆蹦落在黄叶遍地里，那些突然长大的孩子，才恍然惊觉错过了那么多时光。

秋露愈重的欲晓残星下，一只仓鼠还在如树豆棵间来回奔忙；远远地，似乎听到了一辆刚出村的牲口车正往这里踏踏赶来，控制不住的慌乱中，腮边又有一粒准备过冬的粮食滑落。被露水打湿的裤角扫过圆圆洞口边的小土堆，对洞边散落的碎荚报以惋惜之情，却也忙得暂时顾不上和它们置气。磨得飞快的镰刀，越过鼠洞周围的空地，继续像砍树一样砍在一排排干硬的豆棵上，那双戴着手套的仍显稚嫩的手，还是不敢使劲抓握被冷露浸得有些发软的豆角，怕扎透了手套扎破了手。脚下削出的豆根断茬，将运动鞋或家做布鞋的鞋帮扎得满是破口，用力过大失了准头的快镰时不时在布鞋前端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口子。小心又小心，却还是免不了被尖喙般的豆角扎破了手、被铁锥般的豆茬穿透鞋底划破脚底、被铁树般的豆棍儿崩歪的镰尖在大脚趾上扫出一片血迹；豆子在生命尽头枝干最强壮的时候，选择这样残酷的方式与收获的人们告别。

深扎在干硬豆根下的耠子头，在一头小毛驴拼尽全力的拉拽中时快时慢前行，翻涌而出的根须上还残留着一挤出汁的大大小小的根瘤。旁边另一块收割完的豆子地里，一把闲下来的铁锨已掘出了一窝仓鼠的全部家当，为了半袋粮食丢了性命的它们，对于豆子的依靠，就像拿锨人赶驴人对于主粮麦子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