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记今天到县里参加烈士纪念日敬献花篮活动,再坐公交车返回老家已是下午三点多。
一进家老伴儿就说:“上午村支书亮子来家找你,也没说什么事,捉摸着傍黑还要过来。你可记着,咱搬回老家前可是说好了的,村里的是是非非咱可一概不许掺和啊”!
老郑听了,“哼”了一声,也没表情,进屋洗把脸坐在了圈椅上,接过了老伴递过来的水杯。
夏德亮是村里两届多的书记了,比较稳重,到县里开会也常常去拜访过他,论乡亲辈儿一直亲切的喊他“叔叔”。可自从本家的堂侄郑二宝当选村长后渐渐的开始“疏远”了。二宝除了到县里参加会必去家里探望老郑夫妇外,还隔三差五的几乎是只要进城非到家里来一趟不可。老伴儿对这个“半路”上门儿的侄子比亲侄子还熟还亲。自己退休在老家盖房,二宝跑前跑后没少帮忙。一住进新房二宝就说,“赶上个好日子,叔叔把县委书记、县长请到咱家,喝上一壶。乡亲们见县太爷都来看叔叔,那该是多么风光啊!”老郑也没多想,只当是句玩笑话。而今天,在县里参加几点烈士活动后,见到了主管信访稳定的县委副书记,准确的说是县委副书记主动来到他近前打招呼的,“老郑气色不错,在老家的日子很滋润吧?”老郑急忙向前握住副书记的手,笑答:“谢谢领导挂念!”“村长是您的侄子吧?”“是,本家侄子,关系还不远。”副书记笑笑:“好好,您要多关心一下村里的稳定工作啊!”“应该的,应该的。”想到这老郑把脑门一拍:“唉,我怎么这么混啊,不分青红皂白的,我这是答应了什么?”
老伴儿听到了老郑的叹息声,又遇到什么孬心事?回屋问老郑。
老伴儿弄明白后说:“村书记亮子吧,稳稳当当的,在村里人缘不错,听说选举时得票最高,镇里要他一肩挑,他硬是把村主任的位子让给了票数比他少的多的二宝,还不是为了打好伙计,干好工作?可二宝呢,总在外宣扬人家没能力,办法少,干不成事。其实啊,就是觉得自己低人家一头,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处处跟人家作对。说是本家,可在人面前介绍起自己来,开口闭口你是他亲叔叔。又仗着前几年做生意挣下了点钱,在人面前总是把尾巴翘得老高。”
“亲什么亲?知他这德行,我宁可不认他!”
“哎,你别犯撅啊!他们是他们咱是咱。对亮子咱也不失礼,对二宝咱也没必要故意疏远。你好我好全都好,不说是非,难得糊涂。”
晚饭时分,亮子骑个电车还真来了。本来老郑老两口的很准点吃得也很早,今老郑听老伴儿说亮子上午就来过,有备而来着不达目的是不会不来的,就嘱咐老伴准备好几个小菜,稍晚些吃饭。亮子一进院喊了声“叔儿”,老郑笑着也从屋前的台阶上迎着他走下来。
他停好电车就从车楼里一手提起一个红瓦花盆,老郑一打量,是两棵亭亭玉立,青翠欲滴的菊花,顶尖上已鼓起了花骨朵,看盆土是刚刚移栽进盆的,很有生机。老郑又喜又是疑惑急忙双手接过一盆。亮子说:“自己院里种的,给您选了两盆金菊。”
放下了花盆,老郑的老伴儿也系着一个小花围腰儿从厨房出来,笑吟吟的对亮子说:“我给弄俩菜,你叔早等起你来了,这两天我没让他挨酒,早馋坏了,今你爷俩喝上二两。我给熬点豆瓣儿粥去。”“婶儿,您不要忙活了,我吃过饭了。”老郑说:“让她随便忙去。我们到屋里坐吧。”
两人来到老八仙桌前落座。桌上有老伴儿刚准备的热茶水,不一会老伴儿又端上了两盘菜。老郑打开酒瓶斟上,二人各呷了一小口酒,捡起筷子吃菜,亮子说:“婶子的厨艺真不错!前两年去县里开会,到家里还吃过好几次婶子做的饭哩。”老郑笑着听着,总以为亮子今天上门是来求他做什么事,或细说二宝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矛盾。思忖着他真要说开矛盾是非了,自己怎么办?是让他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说呢?还是叫他免开尊口,否则自己就端茶送客呢?可是他越这么想,就越盼着亮子快点儿直奔主题。
郑大婶这时又端上了一个菜,虽然表情上一直是微笑着很轻松的样子,可心里也在想听一听亮子说些什么?若一旦气氛不好,她好及时上前劝止老郑发些不该发的脾气,免得让人家亮子难堪。放下这盘菜也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再轻轻转身去端下一盘菜……
“叔,您盖房那么忙,我也没过来看看帮帮。”亮子说。
“物料一送就送到了家门口,活都是建筑队干的,连我都是有空就在家,不想回来也就不管了,哪有那么多的事?”老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到火候了,下边该着说你与二宝有矛盾,有二宝在不便过来了吧?就见亮子的手掏到裤兜里。老郑暗喜:年轻人,爷的火眼金睛还看不出你那点把戏,真是有备而来的,材料都带来了。
夜幕已经降临,客厅的灯光变得愈加明亮。
“二宝!来得正好,快进屋。”老郑的老伴儿从厨房一出来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借着窗户玻璃投射出来的光,一眼就辨认出二宝的模样,随即热情的一喊,也好给屋里的提个醒。
门外,老伴儿响亮的声音传到了老郑的耳朵里,老郑心里暗自嘀咕:兔崽子,你也找上门来了,是要三堂会审吗?
二宝再不能悄悄离去了,只得双手插着裤兜,无所谓的跨上台阶进屋。
老郑想告诉亮子,别把材料往外掏了。已经晚了,亮子正恭敬的站起来,将手中的一个磨破角,光黏黏巴掌大的深蓝色塑料皮本递于老郑,正好被刚进门的郑老伴儿和二宝看得一清二楚。
“正好,当着婶子和二宝的面,今天我郑重把这件事给你们说个明白。也只有我老叔才能把这事做得更好。”无力的气氛一下子有些紧张。
“好小子,你真傻还是假傻,那把壶不开偏要提哪壶!”老郑暗骂道,但看到亮子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遂又镇静了下来,诧异的接过本子打开,但见第一页就贴着一张发黄的模模糊糊的青年军人黑白照片。下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很用力:
夏满仓,一九二二年二月生。1938年春参军,八路军一二九师xxx旅xxx团战士,中共党员,一九四五年底退伍,二等甲残废军人。籍贯:XX省XX县XX公社XX大队。父亲XXX母亲XXX。有三女一男,……
“这怎么回事?”老郑出声快速读完本子后,疑惑的问道。郑大婶和二宝在一边也都不解的注视着亮子。
“您再往后看”。
老郑低头再翻,往后是一个人名下有两页空白。老郑越翻越快,草草翻到最后,写着大概有三十多个名字。
“这大概都是我伯父的战友们吧?”老郑注视着亮子,亮子点了点头。
老郑怎能不认识,小本子上“夏满仓”简历之后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郑振堂”,自己的大伯父。父亲去世前还念念不忘大伯父的名字,说我们家历代贫寒,从无家谱,现在时兴起修家谱,你们以后立家谱一定不能忘记了你大伯。大伯的事迹自己也略知一二,三八年春参加八路军时大伯刚刚十八岁,全村有三十多名不过二十来岁的未婚青年一同参军,夏满仓伯伯是其中年龄最小者之一,这就是县抗战史上赫赫有名的送子参军组成“新兵排”前线抗日的典型事迹。在长达七八年的抗日战斗中“新兵排”陆续牺牲的达三十一人,伯父牺牲时已是一名共产党员、英雄连连长。想到这儿,老郑的脸色非常凝重。
亮子说:“二年前,住在县军休所安度晚年的本家爷爷夏满仓,病危住院,单位按着本人意愿打电话通知家人探望,我是其中之一。探望活动结束后,我又被爷爷叫住留下,爷爷的状态还很清醒,说有件事自己没有做好,如果再不做,自己无脸去见那些烈士哥哥们啊。”
“我说:‘老家凡上过学的都是听您讲故事长大的,您是晚辈们心中的英雄啊’。我这样一说,他的表情更痛苦了‘我天天讲故事,讲的都是自己的事,个人英雄主义啊。哥哥们没有一个成家结婚的就把命扔在了战场上,无儿无女,不用说外边就是在老家里现在有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说着用左手艰难从枕下摸索出这个本本。这时我才发现他右臂袄袖空空,因卧病在床不便,已经摘掉了右侧义肢。他把本递给我,又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请你把这些爷爷的生平事迹补上吧,我再也做不动了’。”亮子的声音骤然哽咽。耀眼的灯光下,片刻寂然无声。
“他是我老舅,他说的小妹夏桂格是我奶奶”。二宝眼圈发红,虽然声音低沉,却让大家回过神来。
亮子看着老郑的表情正等着自己说明用意,继续道:“您这一回老家太好了,我早就琢磨这去县里找您呢。我早打听过了,要写好烈士爷爷们的生平事迹得找民政局、党史办、还有什么地方志等,我哪认得人家。所以只有请您老人家亲自出马了。”
老郑想起小时爷爷奶奶健在时,家门口挂着的“光荣烈属”大红牌牌儿,稚嫩的脸上总是荡漾着一脸的自豪和幸福。
“好!若修建烈士纪念馆的话我出资!”老郑还没说话,二宝跟换了个人似的郑重答了腔。
老郑看看老伴儿,郑大婶跟没看见他征询意见的眼神似的,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脆生生的把手一拍,“我赶紧给你们端粥去。”扭转身轻快的奔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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