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冬无雪,入春无雨。老辈人说:“谷雨前后,耩花点豆。”这可愁坏了老庆,眼看着谷雨节渐渐来临,农时不等人啊。
在老天爷开眼,这天午后,起了一阵风,本来还暖洋洋的天,阴了下来,风有点刺骨,刚刚泛绿的老槐树摇曳着庞大的身躯,仿佛提示着什么,风过后那久盼的甘霖一星一点地落在了尘埃。
老庆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惧风雨,脱下了上衣,赤膊着上身,提着一个三齿粪叉,胳膊上的键子肉一嘟噜一个疙瘩,大步来到粪堆前,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抡圆了膀子狠狠地砸向了粪堆......。
雨下得不是很急,像是萝面似的,吝啬的落在老庆油光光的脊梁上,雨水掺和着汗水在他背上形成一条条水痕,粪齿闪着银色的光,忽上忽下,雨落在粪堆上,每翻一齿,冒着热气,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一呼一吸之间,吸入肺里,老庆挺享受,好像那气味是抹了香油的臭豆腐,随着手上粪叉一起一落,那雕塑般的身段,那上飞下舞的有节奏的动作,和着那雨声,风声,还有老庆急促的呼吸声,伴合在一起。那么地协调,仿佛就是天做之合...。
细雨霏霏,落在老槐树上,轻盈如翼,缥缈如雾,婀婀娜娜,搅动着浅黄嫩绿。雨线如柔绵的丝絮,风像是弱弱的小手轻轻拍在脸颊,老庆享受着,坐在屋檐下,披上衣服,抽着劣质的“红满天”卷烟,舒畅地吞云吐雾,蒙蒙的雨,像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他贪婪地吸吮着。一口一口带着风的蓬勃,雨的欢欣,渗进了骨髓里。虽然有一股淡淡的凉意,但心中却是暖意融融....。
雨还在不停的下,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老庆扔下手里的烟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酣畅,冲着房屋内喊着:“孩他娘,烫一壶红薯老白干,炒俩个香椿芽鸡蛋,养养力气,明天翻地哟。”
早上,炊烟还没有升起,老庆急不可耐就奔出了家门,大街上没见一个人影,他深一脚浅一脚,顾不得路上的泥淖,他要看看土地里的墒情。
出了村口,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干渴已久的土地,张开了大嘴,贪婪地吸吮着雨水,栽培了三年的小梨树,一朵朵洁白的花儿秀丽多姿,花瓣向后翻卷着,有全开的,有半开的,还有含苞欲放的。一棵树一棵树的绽放,耀眼的白,铺天盖地的白,像是腊月的雪。喜鹊“喳,喳,喳。”叫着,从这棵树串到那一棵树上,一抹新绿,一点鸟语,动中有静,色中有声,地里的麦苗伸着懒腰挺起泥染的脑袋,仰着头。春雨绵绵,是春雨的惬意。春风柔和,是春风的旖旎。泥土地的芳香,是耕耘者的希望。
老庆很久都没有享受这样的感觉了,他独自来到自家田里,看见小草儿从湿润的地里探出头来,有的吐出了一点嫩嫩的小芽。他蹲下身来,粗糙的手指扒开土地,心里一阵释然,抬起头看看天,自言自语:“三指雨了,老天爷能在下点就好了。”站起来,躬着腰从土地的那一头走到土地的这一头,就这么来来回回走了几次。他畅想着:准备在这一块白地上种棉花,畅想着耕种,修枝打杈,畅想着棉花吐絮的情景,畅想着丰收以后那一大叠的票子,畅想着明年,那明三暗五两甩袖的新房。
雨还在下,还是那么不紧不慢,还是那么凉,老庆心里却像火一样的热。春雨是那么的清晰的,清新的。小雨滴跳动着,感觉是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活泼,那么的可爱。老庆期盼着这雨再下点,最好再下一指雨....。
这雨也为老庆的祈祷所感动,风也停了,雨也成了不断丝的经线,密密倾斜着,田野里的花花草草,尽情饱尝着天泽天惠,聆听着雨中妙曲。绿色朦朦胧胧,跃入他的眼帘,闯进了他的心窝。雨水滋润着大地,这一片如诗如画的的雨景,透入心脾,让过去那琐琐碎碎的心事一股脑抛在这如注雨水里,老庆迷了眼,却醉了心....。
正如老庆所希望的那样,雨下了有半个多小时后,渐渐停了。带有尘土芳香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连阳光也迫不及待地,撕开灰蒙蒙天际,露出那刺目的光芒。
第二天午后,老庆赶着毛驴车,拉着一车冒出尖的土粪,肩上抗着犁铧,呦呵着往地里赶。一路上兴奋地和左邻右舍打着招呼:“上工了...。”有人打趣的说:“那么着急干嘛?改天地里土再干点,多好做活啊。”老庆搭讪着:“人勤地不懒,谁让咱闲不住。”出了村子,阡陌之间一片青翠,阳光照耀下,小蜜蜂小蝴蝶穿行在花丛,姹紫嫣红般地呼啦啦拥进这个新鲜的季节,彼此陶醉,彼此辉映。老庆使劲往土地上抛甩粪土,一铁锨一铁锨抛甩着希望。套上牲口拉着犁铧,那翻开的泥土像是一排排浪花,层层叠叠。老庆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嘴里哼着流行歌曲: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一片高粱,
十里荷塘,十里果香。
哎嘿呦哎嘿依儿呦....。”
老庆傍晚前犁完了地。次日一大早,把地耘了一遍,把㓎好的棉种倒进单把耩耧里,随着耩耧的摇动,一粒粒种子均匀铺撒在地垄里,那一刻间,老庆如释重负。看着远处人们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悠然生起一种自负的优越感。
中午老庆媳妇送来了午饭,唠叨着东家长,西家短:“他爹,二虎的家媳妇昨个夜里,又添了个大胖小子,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又该咋呼了。前街栓他爹,上集市卖豆腐,让市管会给罚款了。对了,前天砖厂出窑,长根的腿被砸断了.”
“长根出事了?”老庆扒拉还没进嘴的菜,惊疑地看着离自己有一箭之地,远处那块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长根跟他是光屁股长大的,两个人关系说不上有多近,也没有多疏远。看着大田里热火朝天的人们,就长根地里不见人影。老庆嘟嘟囔囔着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长根这节骨眼上,伤筋动骨,没个百儿八十天那能下地做工。”
“就是,长根一住院,化钱不说,这地要是点不上种,还不知道急成啥样呢?他又没有个仨兄俩弟,媳妇还是个外地人,也没有个亲戚依靠,孩子还在上学,家里就剩下他那半身不遂的老爹。长根也是命苦啊。”老庆媳妇接过话茬一阵说道。老庆端着个碗,皱着眉头,望着长根那田地,若有所思....。
土粪已经没有了,傍晚,老庆自掏腰包从化肥销售点,买来了碳胺.磷肥,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两口子来到长根地里,一人一个脸盆,均匀抛撒在地上,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开始耕地,耘地,播种。
长根的田地一脚踏上去,软绵绵的。新翻的泥土嗅着春的气息,尽情呼吸着,那㓎着春雨芳香的土地,生机勃勃。老庆坐在田埂上,看着刚刚平整过的土地,幻想着:那一颗颗嫩嫩的秧苗破土而出的情景,拱着身子探出地,挺直身躯,张开小伞似的嫩叶,是那么的甜蜜,嬉戏着。连那风儿,花儿,草儿都是那么柔。老庆舒服地看着那一垄垄整齐的田埂,一天的劳累疲惫仿佛不见了踪迹。他掏出来“红满天”卷烟,点上火对着身边的媳妇说:“明天把咱家鸡下的蛋带上,瞧瞧长根去,告诉他,地给他种上了,让他放心。咱也不图啥,老辈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啥事都能推脱,农时可不能耽误。”
谷雨季节里,种子埋在地里,孕育着明天的希望,当你沉醉于绚丽多姿的田间地头,你可曾想像过,一粒种子只要给它泥土和雨露,它就会凭着自己心中的方向生长,心存希望,不懈努力。终有一天会绽放璀璨夺目的花,并结下丰硕的果实。人,何尝不是大自然中的一粒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