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照 )
作者简历: 李永强,1972年生,河北武安市人,现在武安市石洞乡政府工作。散文作品先后荣获"当代中国散文奖"、"新世纪十年河北散文创作突出贡献奖"、"第六届河北散文名作奖一等奖"、"第二届邯郸市文艺振兴奖"等。出版有诗集《三人行》、中短篇小说集《盲土》、散文集《寂处听涛》、《乡山梦痕》等。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邯郸市散文学会副主席、武安市作家协会主席。
《一》
余忆梅这样的女人,让人留恋她什么呢?
像她这样坏了名声的风流女人,在我的乡下老家是被人用眼角扫来甩去的。但我却并不觉得她有多么的可恶。相反,对这个像风一样跑丢了二十多年又像风一样游荡了回来的老女人,倒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我应该感谢她。因为现在已变得穷困潦倒的她,终归又回到了这个一度令她厌倦的村庄。在大家眼里,她不是叶落归根,而是走投无路。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安分守己地呆在村子里。她老了,再也跑不动了,似有一种禅定的心态,在我看来,像是我们这个村庄前世的遗物。我感谢她的主要缘由,就在于这种坚守。由于她的执着,村子最中间那一片破屋烂院完好地保留了下来,有点像北京被拆光了的四合院,那硕果仅存的,至少当属文物级别吧。
余忆梅,还有余忆梅那每天升起的炊烟,难道不值得耽于怀旧的人们心存感念么?
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常去她家玩耍。巷子里最顶端的小院就是她嫁过来的家了。从那时起,我便没有看到过她半点影子。她连生了三个女娃,简直是一台生娃的机器。据说她极其瞧不起自己的男人,嫌人家老实,窝囊,没有能耐。村里有好事者背地里便讲她的八卦,说你们看那个三女娃,那模样哪像自家的种儿呢?那不就是电工黑保山的产品吗?
二女娃是我同学,她不允许别人提讲她娘,她们三姐妹替她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在她们心目中,娘跟别人跑了,这是多么令人没面子的一件事情啊!所以,她们一直将那个跑没了的娘当作一个“活死人”看待。
世间跑得最快的东西不是飞机、火车,而是时间。二十多年对人的一生不算短了,余忆梅的三个女娃前前后后都嫁了人,原版男人也早已变作永远的地下工作者。这些变化谁看到了呢?反正,残忍的余忆梅没有看到。没看到也就过去了,一起很快就这样过去了。春去了还会回来,青春失去了,谁都休想再找回来。
余忆梅是一直候鸟,不是留鸟。第二个男人的窝巢照样留不住她,她为他又甩下一堆女娃,然后,从终点重新回到起点。
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这个村庄的一个人物。
当她的炊烟袅袅升起时,我便在千里之外静静想一想,心里也是温暖的。
我为何要学别人冷眼侧视她呢?
冥冥之中,她为我完成了自己对故乡的那一份心灵的守护。我坚信,只要有一缕炊烟在,乡山依旧是一片烟火人间。
《二》
记不得几年前了,我曾对母亲说,等我死后,我想长眠在埋有外婆的那片北岗上。记得当时母亲哭得好凶,她说那怎么行呢?你是那片土地的外人……
这话才脱口几天,绿如毡蔽的北岗就再也不见往日踪影了。我从内心深处憎恨王氏两兄弟。整个村庄的土地都被他们圈进了包围圈,失去土地的村民开始像一尾尾焦渴的鱼儿游进这个竖满各种大烟囱的小天地里糊口谋生。每家每户的坟头儿都远远地迁走了。以后再去祭拜亲人,只好多跑出十几里山路,才能烧上一沓纸钱。母亲说,想起自己的爹娘被赶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心里就有一种无法释然的负疚感……
王家兄弟工厂不断飘落的五彩烟尘彻底淹湮了乡村头顶那一缕慈祥的炊烟。
前年送大舅母出村经过村南那一片气派的小洋楼,我突然感觉自己究竟还是落伍了。像余忆梅那样生活在被生活遗忘的角落,只能咀嚼一片记忆的苦叶。假如舍弃这一份苦味,丢掉一些总也舍不掉的东西,焕一种生活方式,譬如尝试跟上眼前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步伐,不也很好吗?
我曾听村人讲过一个关于王氏兄弟的悲壮故事。常言道,英雄也有气短时。这里说的王家不是为了哪个女人,他要创业,他大伯竟成了他的“拦路虎”。他大伯的儿子曾在他的工厂里呼过风,唤过雨,热闹过一时,后来出了问题,被他这个堂哥一怒之余给拍回了家。弄得他伯父在人前也抬不起头,爷俩儿死了心拧成一股劲儿,不去求王家自己人。
这生活有时候就是一场大戏。王老二要占地,占谁的地都能谈下来,这回要占他大伯的地,还真是遇上了难死人的事。王老二托村里德望厚重的长辈带着礼品去说服他大伯,结果说客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大伯一口回绝尚且不说,而且扬言他没有这个有出息的侄子。
王老二最后被逼上梁山,自己亲自登门向他伯父赔礼求情……地,最后还是占了。乡人们传得邪乎了,各种版本都有,最精彩可信的说是他好话说了一箩筐,愣是撬不开他伯父的一张铁嘴。实在没办法,堂堂的王老二“扑通”一声给他大伯跪倒了地上……
这一跪,跪得老头儿铁石心肠软了 。
世间事,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有时候,男人跪甚至赛过女人的眼泪。
强者勇于示弱,既是一种胸襟,更是一种智慧。
《 三 》
去年深秋去婺源乡村小游了一番,对那颇富江南情致的小桥流水、商家古宅竟没有留下多少特别的印象。只缘于所到之处,人头攒动,喧闹如潮,搅跑了一腔兴味,好景未得好赏。
我没有随人流去端详那些已被岁月风雨浸渍得一片衰相德微派建筑。倒是那片片黑瓦白墙间的缕缕炊烟,吸引我在一条又一条狭长寂静的古巷里诗意徘徊。我想,即如戴望舒的《雨巷》所吟,撑一把油纸伞独步在这江南烟雨中,也许该有别样一种温润浪漫之趣吧。可惜我的兴致却不在这样的优雅之间,那似曾相识的袅袅炊烟再次拨亮了我对乡山故园的思议之灯。刘禹锡曾言:“乔木展旧国之思,行云有故山之恋。”我想,此时此地,我和他彼时的心情大抵相同吧。多少载蜷局城市,多少年远离乡村,无数个庸常的日子,总感觉自己日渐深陷城市生活的包围而无以自拔。但有深寐,总会在一片荒诞离奇的梦境中重返烟火老屋……
一个人在这异乡的巷子里游走,一切尽管都是陌生的,内心却感觉格外亲切。用不着什么人述说,哪怕斜刺里跑出来的一条黑狗,也不觉多么惊恐,似是故乡早年谁家跑丢的旧物,竟然生出些许怜爱。小巷深处,一个腰身佝偻的老妪正在劈柴烧水,门洞里昏暗的光线让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朝炉膛里送柴片的动作缓慢而且机械,生活似乎对她就是这样单调的节奏,看上去她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倚着门框站着一个正在吃饭的女孩子,我弄不懂她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碗里半是米饭,半是干菜,显然有别于北方的饭食。老妪等她吃罢,递给她一个热气腾腾的铁饭盒,看样子这铁盒里盛着老人为孙女准备的上学的干粮。这时候炉膛里的火苗渐渐熄止,老妪走出门洞,目送小女孩儿朝着巷口远去……
我终于看清了老妪的面庞,这完全是一件无法复制的雕刻作品。岁月之手真是残忍,冷冷的几刀下去,一张原本光洁的脸孔顷刻间变得沟壑纵横。那一定是生活的炊烟在她的额头烙下了那么深重的沧桑,读懂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就足以让我自己在内心深处为她默默地祝福。
山遥水远。一切旧物都挡在了一种无名的隔膜里,唯有炊烟,默默如伴。
踽踽独行在江南巷弄里,肩头的相机就让它保持沉默吧。无论南方的炊烟,还是北方的炊烟,都让我向往故乡的温暖。无论南方的母亲,还是北方的母亲,都把岁月融汇成了爱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