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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主任
作者:常忠魁

 

车间主任

常忠魁 

 

     往事如昨,记忆中的车间主任距我已有三十多年,但那个风云忧患的峥嵘岁月,人情的冷暖,世事的沧桑,丝毫不能抹去我清晰的记忆……。

那年,我十六岁。

紧张而繁忙的“三秋”到来了,我最害怕的是村里放“卫星”。就是后半夜2点多起床,带着绳子、麻袋、镰刀、镢头这些农具,摸着黑就下地去了,到晚上10点多才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这种超负荷的作法,社员们称作“放卫星”。

秋天洪涝,地里需要排水,玉米地里长满了“抓地秧子”和“三棱草”。 “一人挑一道水沟,领导要来检查排捞情况,每人只挖两丈远,就换新地儿”,队长发号着命令。我清楚其中的奥妙,两丈远以外,小水沟就被繁茂的野草掩盖了。至于积水怎么排出去,鬼才知道。反正领导不下水,在路边地头看不见。号令如圣旨,社员们不顾“钻脚虫”(水蛭)的钻咬,下水挑排水沟了。当我挑完这块儿,要换地儿时,才感觉到腿疼。原来两寸长的“钻脚虫”已钻进小腿肚一半。遇到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你不能往外拽它,一拽钻的越紧。只能用手从腿旁边用力拍打,逼着它自己出来,流血是难免的。这种不顾庄稼地,只顾自己受表彰的生产队长,我早已司空见惯,却吓跑了中天的月亮,逃到了西山坳。

秋收时,每人10垄玉米,三百米长的地头,天不亮必须割完。然后掰玉米棒,如果掰不完,饭送到到地头、面条坨在一块儿,也不让吃。吃完饭,就该背玉米杆、用镢头镑茬子和拔草,要把草背到三里地外的牲口圈。背草也有规定,每人背不够100斤,上午白干,不计工分。于是,大家为了干自己的活很少互相帮忙,必须独自撑地背起草捆。途中累了,背着草捆靠着树就算是休息了。年少的我不堪重负,如背着一座山,压的喘不过气来。腿软的一步只能挪半尺远,所以队长总是没好气地催着喊着。当时正是“农业学大寨、本县学我村”的年代,白天两顿饭都在田间地头吃,家里的老年妇女担着篮子,罐子,有红薯干汤,有芥菜。

拉肥用的是排子车,三人一辆。从挨家挨户的猪圈里抬出粪来,抬到大街上,就着惨淡的星光装上排子车,拉着草木肥,送到地里散开,我总是在排子车中间驾辕,社员们(现在叫村民)都称呼我是“车间主任”。这个活儿最重,上下坡,拐弯儿,装卸全都凭驾辕的运用技巧。两边是两个大人,拉着捎子(就是拽着绳子拉车)。因为我是中农的成分,是回乡青年,需要改造。在全国,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但在我村却受到打击。所以我16岁就当上了“车间主任”。

翻地时恰逢连绵的秋雨,牲口不能下地,只能人工翻。每人三分地,要在晚8点到12点之间干完,有积水的粘土地,谈何容易,何况16岁的我。人工翻地时,粘粘的胶泥地沾得铁锹不好干活,翻一锹,就要用手抠一抠,干不完是不能回家的。只好想法子,翻一锹,盖一锹,省工省时,事半功倍。

秋雨误了农时,已近立冬,月光透过树梢,射在水面上,像撒下无数的碎银子。谁有心观看呢?

夜间虽已寒气袭人,但社员们头上直冒白烟儿,热气腾腾的,可是谁也不敢休息,一停活儿就冷。大领导要来巡视时,小队长会提前一声令下,大家都把白衬衣套在秋衣的外边穿好。大领导见了,给予很高的评价:“社员们干的真急啊!半夜只穿一件衬衣。”

星星眨巴着眼睛,躲在了云层里。

终于干完了,漆黑的地里只剩我一个人,寂静的旷野偶尔有几只斑鸠在孤单地哀叫着,吓得我胆战心惊,只有西山的月亮在孤独的伴着我,默默地看护着我和这个冰冷的地球,我这个车间主任收拾完工具,拖着疲惫的身躯,拉着排子车和农具,收工了。 月亮收回了放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丝光亮,依依不舍的走向了深山。

播种的时节,人工拉耧耩地,找驾辕的车间主任,自然又点到我的名字。继续我的世界观的改造,腰酸背痛脖筋麻。两边拉耧的一边走一边说笑,我只顾低头拉耧,哪敢说别人不用劲?到地头拐弯了,我才发现,两边拉耧的人,他们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脱落在地,他们只拉着空绳子在走。

小麦趁着墒情,浅浅的露出了地面,看着坦荡如砥的田野,衬着嫩绿的麦苗像一望无垠的碧绿的地毯,着实让人喜爱。因为盘不好根,时间不久,便大片大片的枯黄、死去。其中的原因,社员们和我都再清楚不过。

1977年,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初中二年级毕业了(当时初中是两年制),刚满16岁。初冬时节,场光地净,村里的农活儿,主要是积肥拉草攒粪。休息时,人们不顾草木肥的脏和潮,更不管味道如何,一头钻在草木堆上,借着麦秸肥的发酵沤出的热气儿,睡得好香啊。我是另类,社员们熟睡的时刻,便是我学习的最好时机,从兜里掏出自己复习要点的“小本本”,其实是父亲抽烟后扔掉的烟盒纸,被母亲收起来,用线缝好,便是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我的大学梦,就始于这五花八门的烟纸上。只要人们休息,我便掏出来,背啊背的,直到滚瓜烂熟。

半夜回家,别人进入了梦乡,时间便属于我,就在炕前煤火台上放一个小板凳,凳上放一个小台灯。所谓的小台灯,是我自制的小柴油灯。用一个空钢笔水瓶子,找一个小铁丝中间钻个眼儿,用棉花搓一个条儿作为灯捻,就是一个小台灯了。为怕冒烟熏人,油里放几点醋。柴油是地头看机器浇地的大人们修机器涮零件用过的废柴油,当时柴油价钱是七分钱一斤。只要修机器,我都找个空瓶子放在那儿,存了好多瓶子的油,以备停电时急用,更主要的是学习时用。因怕浪费电,后半夜,我便点亮了自制的小台灯。与孤灯为伴,熬夜苦读便是我在那个时期养成的习惯。

初二毕业的时候,我的分数是全校第一名。上高中则不是由学校推荐,而是大队革命委员会推荐,我是中农,与高中无缘。小学时,从三年级跳级到五年级,所以是低龄生。为了参加77年的全国第一次高考,我决心以初中生的身份报考大学,不报中专。高中知识只能是自学了。我知道,要比别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难。有难题了,攒到一块儿,趁着下雨天生产队休息,借上一辆28自行车,冒雨到市内投师解难,市里好多陌生的老师都给以了无私的帮助。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大学通知书来了,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是我这个初中毕业的中农分子,全公社出了名,吃惊最大的当数革委会主任了。因为父亲给他提过意见,一直对我家耿耿于怀。夜里十点多,村里的大喇叭点我的名字,母亲吓了一跳,说我又闯什么祸了。我正在地里浇小麦,没人替班,只好跟搭班的说好,一会儿就回来。便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跑回大队部,气喘吁吁、惴惴不安。不知是福是祸。只听革委会主任问:“你想上大学?”我赶紧点头。就听到一声刺破肝胆,撕心裂肺的声音:“就你还想上大学?回去考土坷垃,考地头去吧!……”这句话,伴了我30多年,至今心灵的伤痕还隐隐作痛,我想着那梦寐以求的猩红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泪水夺眶而出,在无边的暗夜里,绝望的哭喊着:“妈妈,妈妈……”跑回了家中。

大学梦终于破碎,被别人顶替,求学的大门就这样被无端的关闭了。那年我16岁,人们都在惋惜我这个特殊的大学生,落榜的举子。父亲去世了,陪伴我终日落泪的是母亲。

革委会主任要盖新房了,社员们都去帮忙,献殷勤。母亲劝我也去。下地基时,因下雨地槽有水,不能下手,择好了黄道吉日,不能错时,只能先下四个角的地基,下几块砖就算,很多人围在一起,因下雨,技术工没来,众说纷纭的不知怎样才能使墙角成为90度,同学们都上高中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初中生,我挤到大人们中间说:“东西垒四块砖,南北四块(四块砖正好是一米),两头用尺子拉一下,如果是1.4,就是直角了,这是开方得来的数”。主任一看是我,瞪着眼说:“你的话谁能相信呢?”我清楚这句话的分量,首先是说我年纪小,其次是说我是坏分子的儿子,不敢相信。但终于,还是按我说的干起来了。

以后的路,继续我的生产队拉排子车当车间主任的生涯。几年以后,同学们见到我争抢着问:“你这个高材生,考到哪儿了?分配到哪儿了?生活怎么样?一个月多少块……”

我莞尔一笑:“在澄金厂工作,职务是车间主任,生活不错,一天两见腥,每月60块,不断吃个白的,改改生活。”他们很是羡慕地说:“确实不错嘛!”也有一头雾水的,很不理解。

    我郑重的解释到:“澄紧厂就是把绳子澄紧一点,好好拉车;车间主任就是在排子车中间驾辕的;一天两见腥,不是肉类,而是早晚披着星星干活;每月60块,不是工资,而是每天早晚两块咸菜,每月不就是60块咸菜吗?不断改改生活,吃个白的,不是白面馍,而是队长的白瞪眼儿……”

在场的人都愕然了。

后来,我终于走上教育工作岗位,历任中学主任、书记,又当了20年的中学校长,但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印象最深的是伴随我走过大半个人生的称谓——“车间主任”。

 

                              (2010年葭月下浣写于三春书斋此文刊登在2012年《美文》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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